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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星芒初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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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湿地公园回来,江栩宁的精神明显比出去前要好一些,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似乎被风吹散了些许。
户外的新鲜空气和短暂放空的散步,像一块微湿的海绵,轻轻吸附走了部分积压在心口的沉闷。
傍晚,王姨做好晚饭后就离开了。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冒着温暖的热气。
吃完饭,裴行简接了个工作电话,去了书房。
江栩宁独自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目光几次掠过书房那扇紧闭的门,最后起身默默上了楼。
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他轻微的脚步声和窗外渐渐响起的晚风声。
他回到自己房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看书或发呆。
他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目光落在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上。
这个角度能看到城市璀璨的脉络,与他过去十七年所见的、江家老宅那方压抑的天空截然不同。
一种陌生的、近乎恍惚的感觉萦绕着他——他真的离开了那个地方,住进了这个明亮却依旧陌生的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打开今天新买的那台笔记本电脑。
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勾勒出过于精致的轮廓,右眼下那颗小红痣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熟练地打开浏览器,光标在搜索框里闪烁。
他迟疑了片刻,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仿佛在权衡某种无形的界限。
最终,他还是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两个字:裴行简。
回车键按下,搜索结果瞬间弹出,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屏幕。
大量的商业新闻、财经杂志专访、峰会演讲照片……
映入眼帘,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和夺目。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面料看起来昂贵而挺括,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
他或是坐在宽敞明亮、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指尖轻点着桌面;或是站在万众瞩目的演讲台上,从容不迫,气场强大,掌控全局。
文章里充斥着“年轻有为”、“商业巨子”、“投资眼光毒辣”、“科技新贵”、“点石成金”之类的赞誉之词,字里行间都是成功与辉煌。
履历光鲜得令人炫目。
国内外顶尖名校的背景闪耀得刺眼,短短几年内白手起家(至少在公众认知里是如此),以惊人的速度和魄力,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打造成行业内令人瞩目的庞然大物,涉及的领域前沿且利润丰厚。
江栩宁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冗长的商业分析、复杂的并购案名称和惊人的财富数字,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眼神甚至有些疏离。
这些距离他太遥远了,像是另一个星球运转的法则,与他灰暗压抑的过去和茫然未知的现在格格不入。
这些成就和光环,并不能直接解释那个人为什么会向他伸出手。
他的鼠标滚轮缓缓下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的迫切。
然而,关于裴行简的私人信息却少得可怜。
媒体似乎挖不到太多料,只含糊地提及他背景神秘,行事极其低调,私生活成谜,不近女色(甚至有小道消息猜测他是否性冷淡或有特殊癖好),是本市乃至全国范围内都排得上号的、最令人好奇的钻石级王老五云云。
所有的报道都停留在公众人物的层面,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江栩宁关掉了网页,背靠在椅背上,屏幕的光照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他看着屏幕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这样一个站在云端、与他本该是两个世界、毫无交集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像一道蛮不讲理的光,劈开他世界的阴霾,把他从冰冷的泥泞里强行拉出来,给他提供优渥的生活,给他从未有过的耐心和……
甚至可称之为“温柔”的关心?
仅仅是因为同情心泛滥?
还是像江家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可能存在的某种“价值”——比如那点还算拿得出手的围棋天赋,觉得这是一项值得投资的潜在资产?
他想起裴行简看他的眼神,那种专注和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温和,似乎又不仅仅是出于同情或者冰冷的投资计算那么简单。
那到底是什么?
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未知。
心底那点因为温暖早餐、因为耐心讲题、因为一把雨伞而悄然生出的小小微弱的萌芽,又被这些翻涌而上的、冰冷的疑虑之风吹得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信任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太过奢侈和危险的事情。
他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有些疲惫地合上电脑,房间内最后的光源消失,他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只有窗外的城市之光隐隐透入,勾勒出他沉默孤单的剪影。
第二天是周一。
裴行简很早就穿戴整齐,准备去公司。
他下楼时,江栩宁已经坐在餐厅吃早餐了,似乎起得比他还早。
少年安静地喝着粥,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却也格外沉默。
“今天我会比较晚回来。”
裴行简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对江栩宁说,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转学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最迟后天就能去新学校报到。这两天你在家好好休息,或者让王姨陪你去买些上学需要的文具之类的东西。”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安排,而是建议。
江栩宁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低声道:“嗯。”声音轻得像羽毛落下。
裴行简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再多说点什么,比如“别紧张”或者“新学校会很不错”,但看着对方低垂的眼睫和似乎与外界隔着一层薄膜的状态,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道:“我走了。”
他转身走向玄关,手指刚碰到门把手。
“等等。”江栩宁忽然出声叫住他,声音比刚才急促了些许。
裴行简惊讶地回头,看到江栩宁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东西。
是一个浅灰色的便当盒,款式简洁,看起来干干净净。
“……王姨做的多了。”
江栩宁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旁边的鞋柜上,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和紧张,仿佛在背诵一个预先想好的、并不高明的借口,“她说不要浪费。”
裴行简看着那个明显是清洗干净、并且精心摆放了食物的便当盒,完全愣住了。
王姨向来分寸感极好,绝不会多做食物,更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他抬眸,看向眼前耳根微微泛红的少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最轻柔的羽毛尖端小心翼翼地拂过,泛起一阵细微而真实的酸软。
他接过便当盒,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对方微凉的手指。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谢谢。”裴行简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珍重,“我会吃完的。”
江栩宁没再说话,甚至没有点头,立刻转身快步走回餐厅,几乎是仓促地坐下,重新拿起勺子,埋头继续喝碗里已经不太烫的粥,只是那露出的耳廓和一小段后颈,红得明显,泄露了主人远不如表面显示的那般平静。
裴行简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带着些许温热的便当盒,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
他提着便当盒,心情像是被春日阳光晒得蓬松的云朵,轻盈而愉悦地出了门。
【啊啊啊便当!弟弟给裴总带便当了!】
【awsl!弟弟怎么那么贤惠!】
【借口!绝对是借口!王姨怎么可能做多!弟弟你就承认吧!】
【弟弟开始关心人了!巨大进步!历史性的一刻!】
【裴总笑得像个拿到糖的孩子哈哈哈哈哈!值了值了!】
电梯里,裴行简看着手里这份意外的、笨拙却真挚的“礼物”,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散去。
这份简单的食物,比任何昂贵的合作达成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这一天,裴氏集团的员工们隐约察觉到,他们那位一向以严谨冷淡、高不可攀著称的老板,心情似乎格外好。
甚至有人在中午偶然看到老板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对着一个普通的便当盒,慢条斯理地吃着里面的家常菜,脸上露出了堪称……温柔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
这一幕简直惊掉了一众高管的眼镜,成为当天公司内部私密群聊的热门话题。
晚上裴行简回来时,果然给江栩宁带了一份回礼——一款某个奢侈品牌最新出的、限量的机械腕表,设计低调却质感非凡,价格不菲。
江栩宁看到那奢华精致的包装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拒绝:“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便当的回礼。”
裴行简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等价交换的平常事,不容拒绝地将盒子塞进他手里,“不喜欢就收着,以后总有机会戴。”
他刻意说得轻描淡写。
江栩宁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盒子,又抬眸看看裴行简那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声道:“……谢谢。”
他没有再坚持拒绝,只是指尖微微收紧,握住了那个盒子。这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接受。
第二天,裴行简特意提前结束了下午的工作,亲自开车带江栩宁去新学校办理最后的入学手续。
学校是本市一所知名的私立国际高中,校园环境优美得像公园,设施先进,学风相对宽松自由,注重个性化发展和全面培养,学生背景也多是非富即贵。
这是裴行简经过多方考量后精心挑选的,这里的环境更开放包容,压力相对较小,更适合江栩宁这样敏感且需要重新建立安全感的孩子慢慢适应和开始。
班主任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温和干练的女老师,姓林。
她显然提前被打过招呼,对裴行简十分客气尊重,对江栩宁也态度和煦,笑容真诚,没有流露出过多不必要的同情或好奇,这让江栩宁稍微放松了一些。
“江同学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不用担心,我们班氛围很好的,同学们大多都很友善开朗。”
林老师笑着对江栩宁说,语气鼓励,“你的学籍资料我都看过了,成绩非常优秀,相信你一定能很快适应。明天就可以来上课了,课本和校服一会儿去教务处领就行。”
江栩宁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林老师。”
手续办理得很顺利。
领完厚厚一摞新课本和几套合身的校服,裴行简提着书包,带着江栩宁走出教学楼。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洒满校园,给红砖砌成的欧式风格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宁静的光晕,显得格外不真实。
操场上还有不少学生在打篮球,奔跑、跳跃、欢呼,充满活力的喧闹声随着微风远远传来,是蓬勃的生命力。
裴行简侧头看着身边的少年。
他抱着新领的课本,微微低着头,夕阳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精致却紧绷的下颌线。
“感觉怎么样?还喜欢这里吗?”裴行简放缓了脚步,声音温和地问道。
江栩宁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快速地扫过宽阔的草坪、明亮的图书馆窗户和那些笑容灿烂的学生,才轻声道:“……还好。”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喜怒,没有明显的兴奋,但也没有流露出排斥或恐惧,更像是一种谨慎的、暂时的接受和观察。
裴行简稍稍安心,至少没有一开始就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走吧,回家。明天开始,我每天送你来上学。”
他给出了一个承诺。
回家的路上,江栩宁比平时更加沉默,一直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霓虹初上,车水马龙,他似乎看得很专注,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上,裴行简处理完工作,习惯性地去书房想找本书看时,发现那副昂贵的云子围棋似乎被人动过。
黑白的棋子被胡乱地摆了一些在光滑的棋盘上,东一颗西一颗,不成章法,更像是有人心绪不宁时,无意识的、烦躁的举动,而非对弈。
他站在棋桌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动手去收拾那些散乱的棋子,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正在酝酿的情绪。
他只是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关上了书房的门,将那一盘凌乱的心事留在了里面。
他知道,对于江栩宁来说,踏入新学校,意味着真正告别过去那种虽然痛苦却熟悉的生活模式,面对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环境。
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也会伴随着不安和彷徨。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他身后,提供一个随时可以退回的、绝对安全的港湾,一盏永远为他亮着的灯。
让他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是晴是雨,这里总有一个地方可以无条件地接纳他。
第二天一早,江栩宁换上了新校服——合身的白色衬衫、熨帖的灰色西装长裤和柔软的V领毛衣,外面套着笔挺的藏蓝色西装外套。
额前的碎发被稍微整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减少了几分阴郁,增添了几分属于学生的清俊。
他站在玄关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穿着整齐校服的自己,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茫然。
镜中的人影既熟悉又疏离,仿佛一个被精心装扮过的、即将登台却不知剧本的演员。
“很精神。”裴行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拿着车钥匙走过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种……仿佛自家孩子初长成的微妙成就感,“很好看。走吧,第一天,别迟到。”
车子平稳地驶向学校。
车内很安静,只有舒缓的音乐流淌。
到了校门口,周围瞬间热闹起来。
到处都是穿着同样校服、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充满了朝气蓬勃的喧嚣和活力,与车内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江栩宁解开安全带,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握紧了书包带子。
“放学后,司机会准时在这里等你,还是这个位置。”
裴行简指了指窗外,“如果……”他顿了顿,声音放缓,更加清晰地说道,“遇到任何问题,任何让你觉得不舒服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看向江栩宁,目光沉稳而令人安心,“我的号码,存在你手机第一个。”
江栩宁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某种勇气,推开了车门。
“栩宁。”裴行简忽然又叫住他。
江栩宁回头,略带疑惑地看向车内。
裴行简看着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他重复了昨晚那句简单却有力的话:“别怕。”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栩宁看似平静的心底漾开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他看了裴行简两秒,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疏离的漂亮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抱着书包,微微低着头,汇入了校门口熙熙攘攘的、穿着同样藏蓝色校服的人流之中,那清瘦挺拔的背影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教学楼的玻璃门后。
裴行简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离开。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对于江栩宁来说,迈出这一步,走进这个崭新的、复杂的环境,就像一颗小心翼翼探出地面的嫩芽,暴露在未知的风雨中,需要时间才能真正扎根生长。
但这第一步,已然迈出。
那微弱却执拗的星芒,已然在晨曦中,悄然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