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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旧墨新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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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校的第一天,对江栩宁来说,像一场被按了静音键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电影。
一切感官接收到的信息都清晰无比,却又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教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将阳光切割成几何形状,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设施先进,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的味道和淡淡的香氛。
同学大多家境优渥,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或张扬或内敛的自信,那是长期被爱和安全感浸润后自然流露的底色。
他们对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并没有太多的恶意,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礼貌的打量,仿佛在看一件新奇的摆设。
老师讲课的方式和以前学校不同,更注重引导和互动,英语流利,偶尔夹杂着专业术语。
课程内容对他来说并不难,甚至有些过于简单,但他需要分出部分心神去适应全英文的授课环境,这让他感到一丝疲惫。
他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那里仿佛是他的专属孤岛。
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安静地听课,记下工整却冰冷的笔记,或者看着窗外天空中缓慢移动的云朵发呆。
有人和他搭话,他会简短地回答,礼貌而疏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有效地终止了进一步交流的可能。
他过于出色的外貌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绝对的焦点。
课间休息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好奇的,欣赏的,甚至有些大胆的女生会红着脸主动过来问他以前是哪个学校的,喜欢什么音乐。
他都用最简略的方式应付过去,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他的冷漠无形中形成了一道屏障,让大多数想要靠近的人望而却步,倒也省去了许多他并不擅长的社交麻烦。
除了林然。
那个在篮球场上试图拍他肩膀的高大男生,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和一根筋的乐观神经。
他并未因江栩宁最初的冷淡和躲避而退缩,反而认定这个漂亮得过分的转学生只是性格内向害羞,需要被“带动”。
课间,林然会主动凑过来,大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开始叽叽喳喳地讲着篮球明星的八卦或者学校里的趣事,并不太在意江栩宁是否回应,仿佛只是需要一個听众。
体育课分组时,他也总会第一时间把江栩宁划拉到自己这边,尽管江栩宁的技术依旧生涩,跑动起来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僵硬。
江栩宁对此感到些许困扰,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吵闹的石子,却又奇异地并不十分反感。
林然的热情像一团没有心机的、温暖却不会灼伤人的火,持续地烘烤着他周身冰冷的空气。
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问到,会简短地“嗯”一声,或者极轻地点一下头,像是对持续不断的热浪做出的微小蒸发反应。
这种被动而有限的互动,在林然看来已经是友谊的巨大进步,足以让他信心倍增。
午餐时间,他独自坐在食堂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周围的喧闹、餐盘的碰撞声、欢声笑语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真空罩。
他吃着味道其实相当不错的午餐,味同嚼蜡,只是为了维持身体运转而进行的必要能量补充。
一切都很好。
环境很好,同学不算坏,老师很专业。
但他依旧感到一种根深蒂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格格不入。
仿佛一颗被强行移植到肥沃土壤里的植物,根系还残留着旧地冰冷贫瘠的触感,无法立刻吸收周围的养分,只能被动地存在着。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内容是篮球分组练习。
江栩宁的运动神经并不差,身体的协调性和反应速度甚至称得上出色,但他很少参与这种需要大量团队协作和身体接触的活动。
那意味着要打开更多的感官接收器,要判断他人的意图,要承受不可预知的触碰。
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站在场边光线相对暗淡的区域,看着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跑动、传球、投篮,像观察另一个物种的社会行为。
“嘿!新来的!接着!”
一个篮球突然朝着他飞过来,力道十足,带着破空声。
江栩宁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球沉重的力道撞得他手心发麻,皮肤泛起一片红痕。
扔球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专业篮球鞋的男生,皮肤黝黑,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太阳,正冲他用力招手:“别光站着啊,过来一起打!我们这边少个人!”
是林然。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拒绝的热情。
江栩宁抱着那颗沾染着别人汗水的球,迟疑了一下,那球的触感和重量都让他感到陌生。
但在全场目光无形的注视下,他还是走了过去,脚步有些滞涩。
他并不擅长篮球,规则也只是大概知道。
在场上来回跑了几趟,几乎没碰到球,像一個游离在游戏之外的幽灵。
偶尔球传到他手里,他也只是下意识地立刻传出去,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避免在自己手里停留太久,避免成为下一个决策的中心。
那个叫他过来的高大男生林然似乎是个中好手,动作流畅,投篮精准,充满了掌控全场的自信。
在一次漂亮的突破上篮后,他兴奋地跑过来,习惯性地、大大咧咧地想拍拍江栩宁的肩膀:“好传!”
那隻沾着汗水、带着蓬勃热力和不容置疑的友善的手还没碰到江栩宁,江栩宁就像是受惊的含羞草,猛地侧身躲开了!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眼神瞬间绷紧,闪过一丝下意识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冷意,全身的肌肉都进入了防御状态。
男生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像是电影画面被按了暂停键。
周围的队友也投来诧异和不解的目光,喧闹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和尴尬。
江栩宁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那冰冷的防御层出现了一丝裂缝,露出底下的一丝无措。
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真实的情绪,低声道:“……抱歉。”声音轻得几乎被球场上的回声吞没。
“呃……没事没事。”
林然挠了挠头,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努力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可能不习惯吧。我叫林然,你呢?”
他试图用笑容化解尴尬。
“……江栩宁。”声音依旧很低。
“江栩宁?名字挺好听。”
林然似乎是个神经大条的,很快就把刚才的尴尬抛在脑后,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冷遇从未发生,“你好像不太会打?没关系,下次我教你啊!”
他热情地发出邀请,带着一种天真的固执。
江栩宁没有回应,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份被强行给予的、带着温度的关注。
剩下的半节课,他更加沉默,像一抹淡薄的影子,尽量游离在团队之外,减少一切不必要的互动。
放学铃声响起,江栩宁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东西,第一个走出了教室,像急于逃离某个无形力场的束缚。
校门口,裴行简的车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不是司机,是裴行简亲自来的。
他靠在车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金丝眼镜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勾勒出优雅而知性的侧脸,引得周围放学的学生频频侧目,低声议论。
看到江栩宁出来,他直起身,迎了上来,很自然地接过江栩宁手里的书包。
动作流畅,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他语气自然地问,目光细致地掠过江栩宁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痕迹。
江栩宁抬起眼,看了看他。裴行简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专注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仿佛他的感受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那一瞬间,江栩宁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一整天漂浮不定、无所依凭的心神,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靠岸的锚点。
外界那些嘈杂的、需要费力解读的信息流瞬间褪去,只剩下这一方令人安心的宁静。
他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地回答:“……还好。”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裴行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似乎不高,但没有立刻追问,只是拉开车门:“上车吧。晚上想吃什么?王姨做了你喜欢的清蒸鱼。”
他用最日常的话语,为他构建一个熟悉的、可预测的回归环境。
车子驶离学校。
江栩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大厦逐渐被甩在身后,忽然轻声开口,像是无意识的呓语,又像是尝试着分享一点碎片化的信息:“……体育课,打了篮球。”
“哦?”裴行简有些意外,这算是主动分享校园生活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放松,“好玩吗?”
他顺着话题问,语气轻松。
江栩宁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太会。”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一些,几乎融入了车窗外的风声,“……差点和人起冲突。”
这句话像是从紧闭的蚌壳中艰难挤出的沙粒,带着细微的摩擦感。
裴行简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语气却依旧平稳,像平静的海面:“怎么了?”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他正偏头看着窗外,只留下一个精致的侧影。
“他……想拍我肩膀,我躲开了。”
江栩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困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对自身过度反应的茫然,“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习惯。”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泄露了那深植于本能中的戒备。
裴行简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传来一阵熟悉的、为他而起的细微疼痛。
他太明白这种“不习惯”背后是什么。
是长期缺乏善意、平等的肢体接触而形成的、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般的戒备,是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的自我保护。
“没关系。”
裴行简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儿,“这不是你的错。以后慢慢会习惯的。”他给出承诺,却也给予时间。
江栩宁转过头,看向裴行简的侧脸,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你……好像从不随便碰我。”
除了那次胃疼不得已的搀扶和拥抱,裴行简确实一直很注意保持距离,所有的接触都克制而有分寸,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尊重。
裴行简笑了笑,目光看着前方的路,声音温和而坦然:“因为我知道,有些人需要更多的安全距离。尊重别人的边界,是基本礼貌,也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一种珍惜。”
不是疏远,是珍惜。
江栩宁怔怔地看着他,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像是被温和的阳光照射,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寒意和困惑。
原来,那不是疏远,是尊重,是珍惜。
车子遇到红灯停下。
裴行简转过头,看向江栩宁,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下。
那里,若隐若现地,似乎有一道浅白色的、细长的旧痕,像一道被时间淡化却未曾消失的印记。
裴行简的目光骤然凝滞了一瞬,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
那是……很多年前,在江家老宅,他被一个盛怒的、嫉妒他天赋的堂兄推搡,撞在老旧花盆碎裂的、尖锐无比的陶瓷边缘上留下的。
当时血流如注,尖锐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却只是被下人随意用脏布包扎了一下,连医院都没去,任他自生自灭。
后来伤口感染,发了很久的高烧,在冰冷潮湿的佣人房里时冷时热,差点没命。
这道疤,和他记忆中的位置、形状,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刺痛。
那些被他用成功和光阴层层掩埋的、属于过去的阴冷、孤寂和绝望的疼痛,再次汹涌而来,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即使换了一个时空,换了一个身份,那些刻印在身体和灵魂上的伤痕,依旧存在,如同无法磨灭的罪证,提醒着他那不堪的过往。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以至于江栩宁察觉到了,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领口,遮住了那道疤痕,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自在和被人窥见隐秘的窘迫。
那是他不愿展示于人前的、属于失败的印记。
绿灯亮了。
裴行简猛地回过神,收回视线,重新启动车子。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不起。”
江栩宁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为何而来。
裴行简目视前方,下颌线微微绷紧,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工作上的事。”
他撒了一个拙劣的、即刻就会被遗忘的谎,将车开得平稳,内心却已是波涛汹涌。
车厢内重新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带着一种沉重而黏稠的质感,仿佛有未尽的言语和汹涌的情感被强行压抑其中。
裴行简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他以为自己是来救赎的,是来给予温暖的,是来自未来披着光鲜外衣的拯救者。
可直到刚才那一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害,早已成为少年生命的一部分,无法抹去,无法替代,甚至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他能看到伤疤,却无法体会当时那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他能做的,或许不是擦除这些旧痕,而是在这些冰冷的痕迹之上,小心翼翼地覆盖上新的、温暖的记忆。
用现在和未来的每一分温暖,去一点点焐热那冰冷的过去。
就像在一幅布满陈旧伤痕的画布上,重新涂抹上鲜亮温暖的色彩。
这条路,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也远比他想象的更要意义重大。
他不再只是一个提供庇护所的旁观者,他正试图走进一场早已发生过的暴风雨中心,去拥抱那个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