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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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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十里,破庙。
庙里的东西已经支离破碎,佛像倒是完整的,只不过上面缠满了蜘蛛网,扶裕来靠在柱子旁边,看着空示琴又是找柴,又是点火的,他帮不上忙,也不想帮忙。
火苗渐渐冒起来,映照出扶裕来多少有些苍白的面孔。
“凝天他们三个一同围攻,以你的聪明,脱身并非不可能,为什么非要把我骗出来?”
空示琴扒拉着柴火。“怎么能算骗呢?不是你自愿的吗?还想赖我啊?”
“刚刚你用的,毁姻线吧?”
空示琴动动手指,几根红线缠了上来。
“对啊,你感兴趣?”
扶裕来垂下眼眸。“一位故人也会用罢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了呢,”空示琴往扶裕来那凑过去,“哎,你今年芳龄几许啊?”
扶裕来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怎么,给我扎小人?”
“没胆。”
扶裕来:“谁信。”
空示琴又凑过来蹭了蹭扶裕来。“说真的,你到底几岁啊?”
“二十有四。”
“那刚好呢,过了今天,我二十有五,你说巧不巧?”空示琴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扶裕来脸上了。
“不巧,”扶裕来站起身,冲空示琴伸出了手,“解药。”
“你把面具摘了,我就给你。”
扶裕来轻咬下唇,捏手解开了面具的带子,摘下了面具,露出了能让人惊鸿一瞥的面容,浓密的黑发披散着,刚刚因为有面具的丝带才没让发丝落下来。
空示琴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这幅面孔,还是忍不住贪婪的多看上几眼。见扶裕来要对上他的眼神,空示琴赶忙撇开头,站起身装模作样的伸了个懒腰,然后从衣服内袋摸出了一个白色油纸包着的药丸。
“喏,给你。”
扶裕来接过打开,看见里面有一颗类似于珍珠一样的小丸子,而丸子旁边有一大块儿……应该是……糖?
空示琴:“那药苦,随手放了一块糖。”
“嗯。”
扶裕来服下后,又靠在了柱子上,但是空示琴却并没有走,还在他眼前晃悠。
“你怎么还不走?等我功力恢复,你不怕被砍?”
空示琴人畜无害的盯着扶裕来。“我等人,顺带开始我的下一个行动——拐人。”
力气开始逐渐恢复的扶裕来心情好了一点,随口问道:“拐谁?谁这么倒霉。”
“你。”
扶裕来:“……”
这人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跟他说话?
“空示琴,你别老吓唬人家。”
佛像后面走出来一个,个子不矮,穿着淡紫色藤文披衣,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摇着个扇子。
“我没有!”空示琴故作委屈道。
“才怪……这就是你请的帮手?”
“对啊,怎么样?”空示琴问。
“武功如何?”
扶裕来看清了这人的脸,长得一表人才,仔细端模着,到是有了头绪。
“青峰抚明月,天涯三千里——月里文扇,言药,言公子。”
言药转头看向扶裕来,眯着眼笑得亲和。
“这位是?”
空示琴也看向扶裕来。“哦,这是夺雪宗宗主,扶裕来。”
言药的笑容立马就僵在脸上了,他愤恨的一把拉过空示琴,压低怒吼说。
“夺雪宗?宗主?你想干什么?你想死不要带上我啊!”
空示琴表示自己很无辜。
“就,用药拐的啊?”
“用药?你知道夺雪宗有多可怕吗?”
“我知道啊,但他又不吃人。”
“等下,”言药,“你用的什么药?”
空示琴搭上言药的肩,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言药压下想翻白眼的欲望:“你是真该死啊。”
言药气的直哆嗦。“你知道他如果少了一根毛,夺雪宗会追杀到你死无全尸为止。”
“哎呀,一根毛而已,扶裕来不会这么小气的。”
言药撇嘴:“重要的不是这个,这次活动,不能再让任何势力加入了。”
“他不代表夺雪宗,只是一个江湖侠客。”
扶裕来盘起腿,感受着内力渐渐流转,隐隐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
“他是宗主,怎么不代表夺雪宗了?”
空示琴又将声音压低了些:“他用的剑,是雾灯明。”
“雾灯明,无欲仙?”言药睁大眼睛。
“嗯。”
“不可能,无欲仙早就死了,而且并没有留下后人。”
“无欲仙四年前死的,那年他多少岁?”
“二十。”言药回答。
“他今年二十四。”
言药不可置信的看着空示琴,似乎这是一个惊天大秘密。
“如果他真的是无欲仙,那就更不能让他加入,你们虽都曾是靛青榜的前两名,但无欲仙与你不一样,他在靛青榜是因为当年他入江湖不满一年,所以还在靛青榜呆着,榜首是榜的极限,不是它的极限。”
“我当然知道,他当年的实力已经达到青龙境了,在英雄榜上也是榜上有名,”空示琴啧啧两声,“真怪物啊。”
“知道你还拉他入伙?”言药无奈,“也没想到,无欲仙竟然是夺雪宗的宗主。”
“我就是无欲仙,不必猜了。”
火堆旁,扶裕来早已睁开眼,他静静的听着一切,此时又不得不开口。
“当年没死透罢了。”
眼前这个本该尸骨无存的人笑着,眸中不免泛起波澜。
言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似对蜡烛很感兴趣似的,转身去拿烛台。
空示琴从那双万里挑一的眼睛里,看出了些许心酸,想打趣但还是安慰道。
“那我们俩有缘,都是活死人。”
“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同意加入,并保证夺雪宗不会介入或干扰。”扶裕来懒得理空示琴,“同样,我可以提供线索人脉等为你们行便利,你们保证我的身份不被发现。”
言药自知没什么好反驳的,况且如果他真的是无欲仙,那自己也没什么话语权。
“但如果你们背叛我,”扶裕来冷笑一声,“你们该明白的。”
“那好,就如此说定了,今晚夜色不早,我还要去找人,两位早些歇息吧。”说罢,言药便走了。
剩下两人尴尬的对持着,都默不作声。
“咳咳,那个,你家的三个小侍卫是不是马上要来找你了?”空示琴首先打破僵局。
扶裕来侧脸,冰冷的月光洒在他的半边脸上。“还早,你不必担心,刚才我舍了一缕魂魄去告诉他们情况了。”
“天下还有这种奇法?”空示琴问。
“嗯,不过要在内力十分充沛的情况下才可以。”扶裕来又把脸转了过去。
“哦,了解,嗯……就这一块席子,你睡吧,毕竟是宗主,不能亏待了你。”
扶裕来摇头。“不必了,我打坐就好。”
空示琴猖狂的笑了笑,直接走过去扣住了扶裕来的手腕,这种触感十分少见,像是在握着一块玉般的细腻,又像是在摸骨头般的触目惊心。
“做什么?你……”
扶裕来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是慌了,有想“雾灯明”剑来的冲动,不过其实空示琴的动作还算温柔,温热的手指往手腕上那么一搭,他竟鬼使神差就跟着走了。
“知道你不好意思,那我们一人一半?”空示琴可谓是大言不惭。
扶裕来从未遇到这种情况,爬到席子上赶忙躺下,将脸藏入黑暗中,尽量不让别人看见,特别是那个不要脸的空示琴。
但某些人的脸皮不是吹,那真是比脆皮五花肉都厚,空示琴也躺下了,还面朝着扶裕来轻薄的背,他闻到了一股香味,有点像是酒香,但这酒一闻着就不烈,还让人越来越清醒了,凭借着多年的夜行视力,空示琴看到扶裕来的耳朵上有一个穿耳,他轻轻凑过去,对着扶裕来耳语。
“你怎么还穿耳了?”
这世道上穿耳的并不多见,一种是下九流的一些小流氓们会打,还有一种,就要说到上一朝代,丰乐时期,那时候这耳洞就是王公贵族的象征,珥的款式也象征着地位与威望,不过如今的盛德帝早就罢免了这些,难免还有一些上一朝代的贵族们将穿耳遗留下来罢了。
扶裕来感觉耳朵有一股热气,耳根那也泛起了粉色。
“关你什么事儿?”
空示琴笑笑:“以前我是死堂的弟子,听说夺雪宗忌讳这事儿,没想到宗主竟然会穿耳。”
“胡扯。”
空示琴又凑近了些,几乎贴了上去。“还说,他们的宗主身高八尺,面目凶恶,三头六臂,血盆大口,一口一个小孩儿……”
扶裕来往前挪,险些撞上柱子。
“离我远点儿……”
“不过如今见到了,只觉得他们说得都不对,我们宗主肤白貌美,风度翩翩,宛若神仙下凡。”
“滚。”
空示琴依旧笑着,躺平,把手枕在脖颈下面,看着庙外洒进来的月光。
“哎,你说你看毁姻线想起了一位故人,是谁啊?”
黑暗里静静地,没有人回答。
扶裕来是真的不想理人了,紧闭双眼,杜绝一切骚扰,想安心入眠。
但,还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空示琴转头望向他,此时他还是一副少年人的面孔,扶裕来看不出他是谁很正常,那入股他以真身出现呢?他会认出来吗?那个在雪地里的黑影,那个在战场硝烟中骑马而来的身影,他,记得吗?
这双少年人的眼睛太过清澈了,表达不出来这么多年压抑的感情,但空示琴还是愿意望着他,他愿意一辈子都这么无所顾忌的望着他。
腊月的大雪貌似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满地的银白透过膝盖将冰冷传入身体里,少年仅十六岁的身躯显得单薄且孤郁,在雪地中是一道残破的风光,似乎没有人想打破这样宁静、美好的画面,于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向少年说一句话,或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那是年少的扶裕来,一个从未踏出宫门半步的孩子。
扶裕来已经在这跪了一天一夜,酸疼和刺痛快淹他的知觉与思考的能力,身后的雪挤压发出声响。
有人来了。
脚步在身旁停下,一直落在肩上的雪花并没有停下,因为来人也没有打伞。
“跪了,就有用?”
声音透过青铜面具,磨平了语调起伏。低,沉,又很死板。
“不跪,就没可能。”
扶裕来一字一句回道,长久未开口的嗓子沙哑,也由于寒冷而嘴唇充血,发出的音调同样平静无波。
“这种小事,但凡换一个人来,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一来一去,像两个通报木鸟在对话,但这已经是扶裕来16年来唯一的温度了。
他艰难地转过脖子,向上仰视来人的身姿。
那人本来就极高,在一个16岁还未发育完成的少年的面前显得似庞然大物。扶裕来跪着,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到那人的侧颜,他的手一点点的移动,摆摊僵硬,终于触到那人垂在雪地上的披风一角,上面绣着金色暗纹。
那人似感觉到了般低下头,也没有阻止,只是默许了扶裕来这些小动作。
“怎么不来找我?”
“你不在。”
“不知道等一等?”
“你说过,不要再那里多待。”
面具下传来笑音,像清晨寺里敲的钟,扶裕来明白那是无奈的笑声。
“好吧,很听话。”
红线绕上扶裕来纤细的手腕,顺着小臂而上,钻到了腰封处。内力发散,充斥到他的身体里,瞬间被温暖裹挟。
“把你那个弟弟带上,他可能要吃很多苦,你决定好了?”
“嗯。”闷闷的,但是无比坚定。
来人本是带着一丝怒意的,因为扶裕来在朝堂上冲动的将出征的责揽到自己身上,此时却是消失殆尽了。
“好。”
他摸了摸扶裕来的头,带着皮质的手套,没有传来温度,也没有任何感触,扶裕来似死寂一般的心却复苏般跳动了起来。
他走向扶裕来跪了一天一夜却可望不可及的大殿,连雪中的脚印都被披风抚平,似乎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
他的出现毫无征兆,那年扶裕来七岁,才第一次被父皇传召,带路的小太监半路被人叫了走,留下一个孤童在高高的宫墙包围中独自等待。那个人影在月夜出现,甚至比月色还要黑暗,青铜面具上怒目圆睁,着实可怖。但当时扶裕来太过害怕,边哭着边跑向他,孩童的身量再高不过够上小腿。
那人没有出言呵斥,而是静静等他哭完然后放开自己。
小裕来撒开手后,那人转身便走了,他愣了一下,赶紧跟上。短腿快速摆动着,那人很明显放慢了脚步,不过想要跟上还是很困难,于是一根红线绕上稚嫩的手腕,松松系着,不会伤害到孩童还有些婴儿肥的肌肤,而红线的另一端——便是那黑金手套。
“慢慢走,走不丢。”
那是扶裕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往后的日子里也时不时会听到,他们互相之间没有名字,只有“你”或是“喂”,扶裕来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从没问过。而他呢,常常突然出现在身后,带给他一些书,说上寥寥几句话,然后毫无痕迹的离开。
书的种类很多,家国、执政,也有关于武学的,扶裕来会很认真的读完接着按照书上练习基本功,他从不会抽考扶裕来,只会在扶裕来动作不对时,用红线调整一二,就像摆动木偶一样。
一直延续到十五岁,九年的时间,在没有亲人的宫中,只有那个虚无缥缈的身影偶尔陪伴他,那些侍女、侍卫们都没见过他,有时扶裕来会想,他会不会是自己太过孤寂而幻想出来的。可每当他出现,扶裕来又会不假思索的珍惜他存在的每一个瞬间。
是幻想,那他就一直想下去;是梦,那他就一直做下去。
扶裕来一直不知道,他的出现不是因为月夜面对儿童哭泣的心软,而是他——绕残尊,本该有的使命。
殿堂中炭火暖意十足,与之不等的是地上成河的血液,带有荆棘的藤条抽在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绕残尊斜眸看了一眼,是正在受刑的西天雪。
西天雪脱了披风和外袍,里衣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和碎肉交杂在一起,白色暗纹袖口下的手颤抖着,内力凝成形后又被捻灭。鞭打她的这个人在她手下蝼蚁不如,甚至连手都不用动,内力外泄形成的领域都能把人直接拍成肉泥。但她不敢,因为面前坐着的,是当今圣上。
她同样带着面具,与绕残尊的相似,不然就能看到她面具下满是戾气的表情。
太子、三皇子、四皇子、七皇子,各配有天杀四首之一。太子身份尊贵,即便是四首也都摘下面具,任他挑选了一个。毫不意外的,他选了个看起来不那么残暴的上易水。三皇子透着面具,挑了个个子最矮,看似没什么攻击力的西天雪。绕残尊则是被挑剩下的最后一个,源于他就算带着面具都难掩杀了那么多人的暴戾。
西天雪是其中教导最为严厉的一位,她本来就不喜欢孩子,更讨厌皇子,报复式的教育方式让三皇子成为了四个皇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是朝臣口中的天之骄子。三皇子也曾向父皇诉苦,可皇上看着三皇子惊人的变化,还是默许西天雪的行为。
昨日,三皇子用枕头捂死了尚在襁褓中的十皇子简吟松,被小厮发现。他知道西天雪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坐上皇位,只要没了竞争对手,皇位自然是他的,于是这位还是少年心性的三皇子,向最小的弟弟下手了。
这全归功于西天雪教导的疏漏,所有的惩罚自然不能让皇子受,全降在了她的身上,在加之朝堂上三皇子的风评大降,之前的努力自然是白费。
绕残尊能感受到她快要爆发的心情,却也没理会,向皇上走去。
“臣,拜见皇上。”
“免礼。”
绕残尊直起身:“恕臣直言,九皇子心智尚幼,仪妃又常常打骂,在后宫之中成长起来不是个废物就是个麻烦,七皇子既已应下出征,不如就当赏赐,让其一并去罢。”
“曾儿还跪着?”皇上扶额,老太监在给他揉肩。
“回皇上,是的呢,加起来,有一天一夜啦。”老太监细着声回答。
皇上挥挥手,老太监立马一恭身子。
“老奴这就去。”
“别打了,听得朕心烦。”皇帝道。
西天雪的愈合能力非比寻常,普通的鞭子打下去,伤口还未显现就愈合了,皇上还特意为她寻了一根棘火鞭,也是用心良苦。
惩罚停下,西天雪颤抖着站起来,还是低头作揖,咬牙切齿。
“臣,告退。”
语气中的轻谑太过明显,皇上却也不能说什么,西天雪碍于皇帝这个位置不敢动手,皇上也碍于西天雪惊人的武力不敢加以过多束缚。
绕残尊看着西天雪披袍离去,便已能想到三皇子会面临什么了。
“九儿不成器,大不了往什么地方搪塞一下,若是让七儿带上,必是拖累,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未曾经历,永不知难,陛下,您这样是没有意义的。”
皇上叹气:“那便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