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秋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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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触目所及一片鲜红，我眯了眯眼，忍着手上剧烈的疼痛，脑子里走马灯花似的回忆了一遍我这快满二十八年（还差两个月就二十八岁）的人生。
细细想来，除了我妈，我唯一对不起的是简丹。
我死后那几天，以灵魂的状态在这世上飘荡，不久后就要消散了。
我看见简丹将那些冰箱贴摆在桌子上，小声地说还差一个。我的葬礼上，他身体不支，晕了过去，被一群人送到了医院。我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几天没有睡觉了，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重新睁眼时我回到了死前的一个月，上天似乎选择给我再来一次机会。留意着简丹的行为，我猜他也是跟我一样穿越回来的。
这一世会有改变吗？
我尝试着跟他说了一些我以前的事，父母离婚，母亲因病去世。只说了一部分，我的心就像被抽离了一般。将前尘往事暴露在阳光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我宁愿一个人咀嚼，无论是面对简丹还是医生。
简丹试着用鲜花、饭菜甚至是戒指等具象化的东西来留住我，试图唤起我对这个世界多一点的留恋。
可当我看到那些不重样的、永远保持活力的鲜花，想到的是我枯瘦的身体和灰暗的过往，多么格格不入啊。
威尔依旧决定安乐死，跟他吵完一架的露易莎赶在他安乐死前见了他一面，内心依旧是想劝他改变想法的。威尔叫他打开自己床前的一扇窗，露易莎照做，在看到外面的景色后回头冲他笑了笑，眼角含泪。
一切尽在无言中。
电影里没有描绘外面是什么景色，想必是一派生机盎然。威尔的意思是，这么美的景色都无法使我留恋，还有什么能留住我的呢？
内心枯竭的人身处花团锦簇之中，也会觉得这满园春色与自己身上的气息不合。甚至会生出疑问：世界如此灿烂，为什么我就这副样子呢？
可能是我病了，看到这些鲜花只觉悲意。尽管我给每一天的花都拍照了，保存在一个特定的相册里。
简丹太美好了，就像一个小太阳，一如他的名字“丹”。我忍不住靠近他，渴望他的温暖的同时自己又被灼伤了。
上辈子，收到那封邮件和短信后，在一家安静的咖啡店，我和简丹的父母见了一面。
他的母亲穿着很贵气，但气质很温和。他的父亲则是没什么表情，话也很少。谈话前，他母亲把一个盒子递给我，说是给我的见面礼。
里面是一块手表，蓝色表盘，表圈镶嵌着长钻，表侧饰有这个品牌的logo。简丹的手表大多数是这个牌子的。
他的母亲将一本相册推到我面前，轻声细语道：“这是小四以前的一些照片，这几年没见多少面，照片都没几张了。”
“小四”是简丹的称呼，他在简家是排行第四的孩子，也是他爸妈的独子。
相册的封面写着一个“十四”，应该是第十四本相册的意思。
翻开，映入眼帘的是意气风发的简丹，每张照片背后空白处写着日期，以及简丹和其他出现在照片上的人的名字。
坐在跑车上的他，与朋友去旅游的他，和姐姐去滑雪的他，十八岁生日时站在游艇上的他，陪伴家人的他……镜头前的他笑得张扬，如太阳般炽烈。
看着这些照片，我的眼中应该是带着些笑意的。从他的父母发来信息那一刻，我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他爸把一个牛皮文件袋推到我面前，里面的文件蛮厚的。我拿出来大致看了看，里面是我在各个医院就诊的病例，包括药方和心理咨询师的诊断。
他妈妈轻声说：“原本我们想劝一下老爷子的……但是你的身体……”
他们能拿到我的病例，用了什么手段我也不好奇了。我将文件袋和礼盒都推了回去，对他们笑笑，说我知道了。
望着他们凝着眉的表情，我补充了句，“放心，不会告诉他的。”
简丹那样的人，在爱里长大，从小到大不缺鲜花与赞美。几年前那个没钱了跟人合租的拙劣借口，我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在大学时，几位舍友去饭堂吃饭，我坐在他们斜后方的位置上。饭堂里有一面像墙一样大的屏幕，上面播报着新闻。简丹扫了几眼，用筷子指了指屏幕上一个正在发言的人，说看见熟人了。
几位舍友抬头一看，一阵“哇”声。那个跟简丹同姓的人，西装革履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是本省新闻发布会上经常露脸的政府官员。
我记得他，一是因为我一天三餐都在饭堂吃饭，经常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他；二是因为他跟简丹一个姓。
简丹后面跟我说，那是他的伯伯。大学时自己想体验省外念书的感觉，他父母便让他报了他伯伯工作所在城市的学校。
我和他的起点是不同的，我们的遇见就像两条小河在某一处汇合了，之后又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就像我的反义词，那么美好、那么灿烂。
美的东西不应该被毁灭。所以我希望他的人生顺遂、灿烂，继续在爱、鲜花和掌声里长大。
简丹因为出柜被打的几张照片被我保存到私密相册中，我也没有跟他说我那天见了谁。
重来一世，他的父母依旧和我见了一面。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龙依旧是龙，老鼠依旧是老鼠，始终有距离横亘在我们中间。
我太自私了。他不应该为我放弃简家，不应该让他的父母为了这件事伤神和痛苦，不应该因为我几次推掉旧时好友的邀请，更不应该为我痛苦。
这一世，他长白头发了。我在那一刻才意识到，家里不是只有我因为思虑过重而长白头发的，他也是。我是困囿在前尘往事中，他则是想救我。
意识混沌的时候我也会厌恶自己，为什么非要揪着往事不放呢？为什么不能重新来过呢？为什么要让那个人痛苦呢？到最后，恨的是为什么自己在几年前心软了呢。
我知道他没钱只是一个谎言，在看到他的眼泪时依旧慌了神，心痛得不行。
他不了解我，所以才能说出“我了解你”。
恨来恨去，到头来最恨的依旧是自己。我没法解决自己的痛苦，反而把在乎我的那个人也拉下水了，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了两个人的。
很多的细节我都没有跟他说，他应该也不能想象得到。
其实那天从那个男人家借钱失败后，我被几个保安揪着推搡出去了，跌倒在地面时二楼上泼下一盆水，然后是孩童嘻嘻哈哈的笑声。我穿着湿衣服回去，病得奄奄一息的妈妈看到我这副样子骂了几声，说我不成器。
跟舅舅阿姨借钱时，他们喝着茶，脸上是惋惜之色，到头来只说最近手头紧，没什么钱。那天借到的钱，一共是九百二十四块。
出去打散工挣钱时，好几家店都说不要，因为当时我还未满16岁。最后给一位大叔磕了几个头，才找到一份夜班工作。
我跟简丹说我妈是病死的，其实不是。到后面没钱治疗，她整日整夜痛得不行，止痛药已经没用了，半夜我在隔壁房间能听到她嘶哑的叫声。
在三月初，她不知道哪里搞到一瓶农/药。我放学回来时她已经去世了，墙上是她抓出来的血痕，指甲里塞满了腻子。丧葬费还是找老板提前预支的，妈妈几位旧同事也帮了忙。
发病的时候，干呕、痉挛、手抖、恶心、胃痛、手脚发麻、濒死感等等，这是我在不认识他之前就经历过的，虽然认识后也经历了不少。
这么多的事情，我都没跟他说过。上辈子有次我瞒着他说自己吃了饭，被他发现我空腹吃药，他气得不行，怒极反笑，说我是个骗子。
他评价得不错，我确实瞒着他许多事情。
这些灰暗的、恶臭的事情，连我回忆起来都觉得窒息，怎么敢放在阳光下，让那人也知道呢？
划伤手臂那次，我望着地上的血滴，想的是二十八岁那年死/掉。为什么是二十八岁？在十八岁成年那天，我决定给自己十年时间，当时会不会有十年都还不好说。
毕业后，我一心扑到工作上，将因为妈妈生病欠下的债务逐一还清。后面有钱可以买其他东西了，每每发工资，除去日常吃饭和水电花销等，其余的钱都用来买东西了。
买那些以前想要但是困于经济条件不能买的东西。零食和饮料是成箱买的，买回来后我也没吃多少，放着放着就过期了。
那些手表、耳机、衣服等，一半以上买回来就闲置了，有些衣服甚至还没拆吊牌。闲来无事买的四台咖啡机、两个烤箱、一个豆浆机、两个空气炸锅等，都没用几次。特别是厨房方面的，因为一年到头来我也进不了厨房几次。
为什么当时那么渴望的东西，现在得到了内心却依旧空虚和迷茫呢？我想。
可能是太迟了吧，无论是那些零食饮料衣服还是那个人，每一刻我都在错过，【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还要错过今朝】。
就像我的名字，“秋晚”，其实晚的不止是秋，还有别的东西。某些东西从心底里就腐烂了，随着年岁增长反而腐蚀掉其他部位，最后是整个人。
重来一世，那天我跟他说“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再早，又能多早呢？十四五岁时，我在为妈妈治病的钱而奔波，他在几千公里外的城市恣肆生长，遇见他，还要好多年之后。那时我已经决定二十八岁那年死掉了。一切都太晚了。
想来想去，祝他幸福，可我恰恰是带给他痛苦的那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说这话；说对不起，这我确实应该说。我可能是他顺风顺水人生中唯一头疼的点了，打乱了他人生原有的轨迹，害他与父母生出龃龉，其实我一开始不是想带给他痛苦的。
若是这样说，我应该在一开始就拒绝他的请求，无论是合租还是表白，更早一些，甚至他不要认识我。
顾城有一首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秋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