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声戏闻》墨川千城

13、记忆

　　黑暗温柔地包裹着梧念安，仿佛沉入温暖的水底。
　　那些尖锐的恐惧被温润的水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
　　梧念安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
　　被窝是孩童可以抵御一切恐怖的堡垒。
　　*
　　再次睁开眼时，头痛已经消失。
　　晨光透过不算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公寓里安静异常，只有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吱吱蝉鸣。
　　昨晚的一切清晰得可怕，不像梦。
　　梧念安坐起身，目光立刻被吸引——窗台上那盆绿萝，又抽出了好几片鲜翠欲滴的新叶，生机勃勃得近乎新生。
　　梧念安走到卫生间，镜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他记忆里的水渍。仿佛那句“欢迎回来”从未出现过。
　　是精神压力太大的幻觉吗？梧念安开始怀疑自己。那通电话，那个声音，那双苍白的手…好像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
　　*
　　手机嗡嗡的震动，是一条新短信，来自未知号码： “记得吃早餐。食材处理好在冰箱，自己做点，别老是吃外卖。”
　　梧念安慢慢走到冰箱前，犹豫了一下，打开下层冷冻室。
　　在下层抽屉的左边有一个袋子，他拉出来，一个密封的冷冻袋，里面是几块裹着面粉的鱼块。
　　是做桂花糖醋鱼的。
　　梧念安像碰到什么一样猛地关上门，后背抵在冰箱上喘息。这不是幻觉。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在介入他的生活
　　一整天，梧念安都心神不宁。他试图联系房产中介，却发现合同上的电话是空号，
　　走去了那家中介公司的地址，也是一个不存在的店面。
　　这套房子，仿佛就是为梧念安特意准备的。
　　*
　　傍晚，梧念安站在厨房里，盯着那袋鱼块看了很久。
　　最终，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打开了袋子。
　　动作几乎是自动的：解冻，腌制，调酱汁——黄酒、醋、糖，
　　还有那罐他鬼使神差买来的桂花酱。
　　每一个步骤都熟练得可怕，
　　仿佛他已经做过千百遍。
　　当鱼块在油锅里煎得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时，又是一段记忆撞进脑海：
　　七岁生日。
　　母亲在厨房做这道她的拿手菜，他踮着脚想看。“小心油溅到，小安，”母亲回头笑着说，脸上有细密的汗珠，“去帮爸爸摆碗筷。”
　　父亲正在修理餐桌旁一把松动的椅子，收音机里放着轻快的音乐。“马上就好，”父亲头也不抬，“就差一个螺丝了。”
　　那时阳光很好，厨房窗户开着，风吹起母亲碎花围裙的一角，带起清新的桂花香充满屋子。
　　梧念安关掉炉火，双手撑在灶台上喘息。
　　那段记忆很是真实，是那么的温暖，与他之前那些模糊而苦涩的印象完全不同。
　　泪水毫无预觉地涌出，滴落在灶台上。
　　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
　　夜幕降临后，梧念安做出了决定。他在客厅中央坐下，
　　重新打开手机
　　果然那个监控APP还在。那个微笑的黑影也还在那里，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梧念安对着手机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告诉我真相。你们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起初没有任何回应。然后，手机屏幕开始闪烁，画面扭曲，那个黑影的嘴巴部位似乎动了一下。
　　一个声音直接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不再是扭曲的电子音，而是清晰柔和的女性声音，带着淡淡的哀伤：
　　“我们是你父母，念安。你真的全忘了吗？那场火灾…”
　　火灾？梧念安心头一震。
　　“什么火灾？”梧念安追问，声音绷紧。
　　手机屏幕突然自己黑了一秒，然后又重新亮起，显示出一张照片：被熏黑的公寓墙壁，焦黑的家具残骸，地上用粉笔画出的人形轮廓。
　　“客厅东角，收音机短路起火，”另一个声音插入，低沉男声，应该是“父亲”，“火势蔓延得很快…我们没能…”
　　梧念安的手开始发抖：“你们…死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只是想保护你，念安。那晚你不在家，去朋友家过夜了…我们…”
　　她的声音被一阵杂音打断。
　　梧念安突然想起一件事，脊背发凉：“那我为什么…我对童年几乎没有任何…的记忆”
　　手机屏幕闪烁得更厉害了，两个声音交替出现，时而重叠，变得急促而焦虑：
　　“你受了太大刺激…” “医生说这是一种保护机制…” “忘记对我们都好…” “但我们舍不得离开你…” “我们需要你记住我们…” “真正地记住…”
　　梧念安猛地站起来：“不对。如果你们死了…那为什么能知道医生说了什么。又如果你们爱我，为什么用这种恐怖的方式出现？为什么吓我？”
　　屏幕突然完全黑了。
　　几秒钟后，一行白色的字慢慢浮现：
　　“因为我们不是你记忆中那样的父母。”
　　字消失后，监控画面恢复了。那个微笑的黑影开始变化、扭曲，最终分裂成两个更小的人形黑影。它们不再微笑，而是呈现出一种痛苦的姿态，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然后房间所有的灯突然熄灭了。
　　在彻底的黑暗中，梧念安感觉到两只冰冷的手一左一右地握住了他的手。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左耳边响起，是“母亲”：“我们犯了错，念安。”
　　另一个声音在右耳边，是“父亲”：“那场火不是意外。”
　　正前方，老式电视的屏幕发出幽幽冷光，上面开始自动播放一段模糊的录像：夜晚，客厅，激烈的争吵，母亲摔碎盘子……父亲举起收音机又狠狠摔在地上，火花四溅…火苗蹿上沙发布…争吵变成惊叫，然后是一片混乱的奔跑和哭喊…
　　录像戛然而止。
　　冰冷的手紧紧握着他，两个声音同时在他耳边低语，充满无尽的悔恨与悲伤：
　　“我们死于那场因争吵引发的火灾。” “我们困在了这里。” “我们想道歉…” “我们想让你真正地回家……回家” “原谅我们…” “记住真实的我们…”
　　梧念安僵立在黑暗中，被已故父母冰冷的悔恨之手紧紧握住，完整的记忆如潮水般冲破闸门，汹涌而至。温暖的笑声、激烈的争吵、灼热的火焰、无尽的悔恨…所有碎片终于拼凑成残酷而完整的真相。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覆盖在那双冰冷的手上。
　　“我记住了。”他轻声说，泪水滑过脸颊，“我…记住了。”
　　黑暗中，那两双冰冷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一点点变得温暖，最后，如同融化的冰雪般，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灯重新亮起。
　　公寓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台上的绿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翠绿的藤蔓爬满了半面墙，开出了细小的白色花朵。
　　手机屏幕上，监控画面终于变得正常——空无一人的客厅，只站着他一个人，安静而祥和。
　　在屏幕一角，最后一行字缓缓浮现，然后消失：
　　“谢谢你，儿子。现在，你回家了。”
　　梧念安独自站在灯光下，许久未动。真正的记忆回归带来的剧痛过后，一种奇异的平静逐渐笼罩了他。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但也找回了什么。
　　梧念安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姜姨，”梧念安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坚定，“是我，念安。我…我想，最近我想找个时间，回村里看看你们？我想听听…关于我爸妈以前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既惊讶又欣慰的声音：“当然好唉，念安，随时欢迎回来，姨姨们还想给你做好吃的呢……”
　　*
　　结束通话后，梧念安环顾这间公寓。
　　它不再是一个充满恐惧的牢笼，而是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的地方，一段需要被安放的过去。
　　梧念安最后看了一眼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然后拿起钥匙，打开门，走进了外面的阳光中。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而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