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出逃企划》夏若蜉蝣

4、魔女的密会

　　“艾弗妮，你为什么不开心？”

　　修女从沉思中惊醒。海瑟薇已经更换回贵族的服色，四年前的装束竟然还合身，让艾弗妮不自觉皱眉。伯爵的庄园也似乎在这四年的时光里尘封一般，曾经的装饰、摆设都未移动，就连午后三刻窗棂透下的阳光照在廊上的角度都全然如同昨日。旧日的画轴里，改变的只有如今作修女装扮的艾弗妮。

　　快要行至伯爵的房门前。海瑟薇的手悄悄贴近，十分自然地牵起艾弗妮，但那手心冰凉柔软，并没有驱散艾弗妮心里的惧意。

　　“您太冒险了。”她听见自己强撑镇定的颤抖声线，“即使您有过对抗龙的经验，这毕竟不是在精灵族，没有足够的术士能为您充当后卫。”

　　海瑟薇脸上浮现出讶异的神情，蔚蓝的眼波流转，波澜底下写着几乎要宣之于口的、艾弗妮一时无法读懂的千言万语。但在这片刻微妙的感情流露过后，海瑟薇只是微笑着挽住不安的艾弗妮，像是情人间的低语一般，她说，“没关系的。”

　　海瑟薇径直推开了伯爵的房门。

　　一如四年前，教廷意图通过海瑟薇与一直隐居的精灵族重修旧好，恰逢圣女与王室争夺教廷骑士的设立权，双方互不相让，海瑟薇伯爵作为王女的支持者本欲拒绝，作为这中间最重要一环的海瑟薇本人却闯入了会客室。

　　她无视了母亲难看的神色，当着在场两位公主的面将家族置之脑后，以自己个人的名义，承接了这项任务，但只保证精灵允许教廷进入圣地。

　　“精灵决不与仍在大肆迫害异族的王国建交。”海瑟薇说，“议会已经在讨论和平盟约的具体内容，艾丽卡公主会在教廷宣布新的教义。”

　　年轻的准侯爵注视着缠绵病榻的母亲。看来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伯爵也未能被岁月优待。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一步步失去对领地的掌控，正如无人知晓她在得知夺取教廷无望时恰又丢失了继承人的心情，议会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邀请她远赴王都参与王女的册封仪式；正如她曾经为只有自己的领地不断出现魔女而感到惶恐，却不明白王女当时那古怪而又隐晦得意的表情，只是不知不觉逐渐远离了政治的中心，变成王女手心一颗不慎重要的棋子。在她接受爵位的许多年前，家族就已经不再昌盛，但终于在她手中、在作为王女维罗妮卡的拥趸时丧失了家族古老而高贵的尊严。如今，早已脱离她掌控的独女回到她面前，骤然打开她昏暗卧房，刺目的、风华正茂的，对难掩憔悴的她，宣告她在多年前就已注定的失败。

　　“母亲，是我赢了。”

　　艾弗妮几乎无法从伯爵的脸上找到昔日倨傲神情的一点踪影。虽然过去她并不敢直视这位高高在上的主人。海瑟薇向母亲说明了和王女同盟的决裂，她举起自己和艾弗妮紧扣的手，终于又一次激怒了虚弱的病人。

　　艾弗妮只是谦卑地低垂着视线。

　　“无论您是否祝福我们。”海瑟薇仍然平静地述说自己的规划，“即使不作为您的继承人，我依然有能力、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我将自己的灵魂献给我的爱人。”

　　不献给神，不献给王，不为家族的荣光而奉献，亦不因眷恋故土而流连。

　　艾弗妮摸上胸前灼烫的宝石。那话语她曾听过，在晴朗的星夜下，在沉谧的静湖畔，传说中精灵是神的牧者，代替母神抚育其他眷族，精灵生活着的地方便是最后的神国，在神最后注视过的土地上，艾弗妮无法拒绝，但也不敢捧起那滚烫的真心。

　　四年前，在为教廷指引方向的道路上，在太阳还未升起时，海瑟薇带着艾弗妮趁夜脱离队伍，在所有人之前抵达了那片密林。她热切地向艾弗妮介绍自己的精灵母亲与妹妹。半人马的幼驹曾经比她更加幼小，海瑟薇离开时刚刚长到可以背起她，再见已是稍高于她的精灵少女。

　　她曾向艾弗妮无数次描述过这片她生长的山林池沼，精灵们围湖而居，神国亘古如茵，林木间彼此相连，遮住一切生长于此的生灵的行踪。遮天蔽日的繁茂枝叶，是她母亲与姊妹眼睛的颜色。

　　两位银发绿眼的女性精灵温和地注视着艾弗妮同样绿颜色的眼睛。年幼的那一位率先发出友善的嘶鸣声，声音婉转欢快，亲昵地拥抱了海瑟薇。

　　成年的精灵大多不会太过热情，友善、团结，但并不过多亲近。“精灵的名字是自己的秘密。”海瑟薇说，“我们会自己取名，成年时把名字刻在宝石上，然后将宝石沉入神树扎根的那片湖水中，以示将自己的灵魂贡献给神。”

　　海瑟薇离开时还年幼，于是精灵们允许她提前投入自己的灵魂。她带艾弗妮来到那片湖畔，在黑沉的夜里，湖水中荡着无数翠绿的星子。海瑟薇涉水而下，从漫天星光中，捧起了自己那一块。

　　冷色的宝石被放置在艾弗妮手心。她看向对方，水珠从海瑟薇的发间与眼睫上滚落，夜间湖水的温度冰着掌心，湿透的那人却浑然不觉，“……我向你分享我的名字、我的灵魂……”

　　“艾弗妮，你是否愿意接受。”

　　海瑟薇委托艾弗妮交给尤瑟提一本署名为“莱克丝与希莉娅”的手记。

　　在高塔时没有机会打开。她们从窗口处看到娜娜向王女和海瑟薇发起攻击时，地动山摇间，艾弗妮脸色难看到尤瑟提几乎以为她也要从窗口一跃而下直达战场，因此一边抓着书，一边还紧张着要随时抓住担心则乱的修女。

　　好在最终事态没有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被释放的魔女们如同晨雾般消散在人海，修女已经离开，只剩娜娜这个具有大型杀伤力的危险分子还处于拘束下。窃窃私语的人群里间或夹杂着魔女注视的目光，示意尤瑟提去到她们中间。尤瑟提回过头，娜娜在高塔上暴起结束后就一直陷入沉默不语中，显得极为疲惫，并且仍然拒绝检查伤势。尤瑟提选择跟进，并且畅行无阻地跟进了海瑟薇伯爵的庄园。

　　她们被安顿在温暖的花房中，女仆们留下精致的茶点便退了出去，只剩两名客人在此等待。尽管明白这样四面通透的空间是便于监视她们，阳光普照的花房还是要比阴暗狭小的牢房令人放松得多。

　　“你手上那本书。”

　　被娜娜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尤瑟提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滑坐起来，“什么？”

　　娜娜捧起长桌上精致的瓷杯，谨慎地嗅闻她被关押六年后接触的第一份饮食，“你手上那本书里有东西要出来。”

　　正午浓烈的阳光和她此时饥肠辘辘的行为冲淡了形如鬼魅的小女孩这句客观陈述的阴森尾调，尤瑟提还是决定谨慎一些，将书平稳放在桌面上打开。

　　这似乎是一本游记。关于不同地区，各异族信息的游记。明显由两人笔迹书写的内容中，夹杂着包含大量异族文字的对话、手绘的地图草图和干枯的花瓣。尤瑟提粗略翻阅几页，触及一段触发了游戏任务提示的内容：
　　“……我们造访了最早流传‘不死魔女’传闻的海瑟薇城周边地区……”

　　由于龙袭击精灵密林时恰逢教廷来访，这时机太过巧合，我们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王国假意示好的阴谋，但提出建交的教廷圣女及公主似乎一直深陷权力斗争之中，未见对异族有何关注。
　　在我们返回血族时，发现王女维罗妮卡频繁往来海瑟薇城，并秘密批捕大量“魔女”。此前我们从未听闻这一种族，在王女离开时，我们救下了其中几人，发现她们仅是普通人类，只是不堪忍受贵族压迫，在反抗时声称自己是“魔女”，并向我们讲述了曾经为女人们提供庇护的、驾驭龙的“不死魔女”的传说。

　　书页无风自动，翻至下页，露出原主未能完成的后半本空白。

　　金色的光点从前半本书页中逸散出，慢慢凝聚成一个模糊的、散发微光的小小人形。

　　【开发员账号：付莉】

　　“莉莉！”尤瑟提终于在游戏世界里等来了自己的救星，不由得热泪盈眶，左右搓搓好友的Q版形态。

　　娜娜漠然地看着眼前两人演久别重逢的戏码。但海瑟薇不知何时已和艾弗妮出现在门口。她重重放下茶杯，打断了尤瑟提的叙旧。

　　莉莉安抚地捏了捏尤瑟提的手指。

　　“不必紧张。”海瑟薇迈入花房，“是我们招待不周。”

　　“龙的尸骸在哪。”娜娜不想和她寒暄，“什么叫‘龙袭击精灵密林’。”

　　“字面意思。四年前仲夏，忽然有一头龙在黎明时分袭击精灵密林，烧毁了半数林木，死亡十七名精灵。”海瑟薇露出手臂上的大片烧伤，“我们现在大约确认，是王女在抓捕你之后还单独饲养了那头幼龙两年，但她最后发现龙实在无法控制，于是趁教廷想要与精灵建交，将龙引去了那里。
　　“精灵不会怪罪于你。魔女，但这是一笔交易，如果你想要回收那头龙的尸骸，就要加入我们的同盟。”

　　娜娜注视着那火焰喷灼的伤痕，冷笑起来，“同盟？同盟的目的是什么？基础是什么？三个死人谈什么未来。”她环顾着、扫视着几人，“你们所说的‘魔女’根本不是我的族人。你——”她指向莉莉，“何必伪装成书中妖精的模样呢？这里，哦，这里仍有一名生者。”

　　一直沉默的艾弗妮抬起眼帘，似乎有些不解，但目光触及海瑟薇伤痕后又垂落下去。她上前为海瑟薇整理衣袖，却只摸到冰凉的触感。海瑟薇反握住她的手，那手心同样冰冷，感受不到一点花房里阳光的温暖。

　　“这不是伪装。”莉莉回复道。尤瑟提点点头，她看了莉莉的面板，和玩家的默认种族不同，莉莉的种族一栏标着【拟态：书中妖精】。

　　娜娜并不在意，“我该怎么计数你们？我还以为像你这种没有躯壳的游魂是和那些死掉的女人一一对应的傀儡。你们不是可以‘死而复生’了吗？为何还需要我呢？仅仅是‘活着’还不够，你们也想要‘永生’吗？”她恍然大悟般，“所以你们同盟的基础是——”她的手指从莉莉移向海瑟薇，“是因为她的灵魂不够完整，你们无法把她继续固定在躯壳里。”

　　艾弗妮感到有些耳鸣。她的手也变得冰凉了，血色迅速从她的脸上褪去。

　　“……人类的灵魂犹如薪柴，沾上龙焰就会燃烧，直至焚烧殆尽……”

　　她听不清了。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事物压上肩头。艾弗妮一点点弯下腰，眼前模糊一片。

　　海瑟薇拥住了她。

　　但那残忍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本来猜测是精灵有什么办法能够熄灭燃烧的灵魂，看来其实只是你们延缓了燃烧的速度——

　　“很能忍痛嘛，贵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