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出逃企划》夏若蜉蝣

3、失权者

　　“停止抓捕异族是由议会一致通过决定的。”这次在修女身后集结的，似乎并不全是教廷的骑士，“王女殿下再独断专权，也不能公然反对议会的决策。”

　　魔女们沉默片刻，很快又提出新的疑问，“王室不是对自己的领地有绝对控制权吗？”

　　“但海瑟薇城并不是王女的领地。只是海瑟薇家族是王女的支持者。”修女望向不远处的城门，先前据高临下的弓箭手正等在那里，“这次会有人为教廷争取海瑟薇家族的支持。”

　　海瑟薇家族的继承人三年来第一次回到家族的领土上，却还不急于回到权利的中心，她风尘仆仆、神采奕奕，深蓝色的骑装由于连日赶路黯淡失色，只有贵族标志性的金发还在阳光下粲然生辉。

　　随主人一同等待的马儿已然有些不耐。骑士们整装完毕，海瑟薇翻身上马，向与她阔别已久的修女伸出手。少女的眼神明亮，瞳色是静湖水镜倒映的一角天空，是烈阳烘烤不见一丝云影的纯澈。像是久不与人交谈，海瑟薇的语调稍显滞涩，“艾弗妮，来我身边。”

　　会有人分别数年分毫不变吗？会有人视经年的离分如一瞬吗？艾弗妮心口的宝石微微发烫，和她的心跳一样因这重逢蓬勃鼓动。无论如何，她们此刻又这样的亲近了，艾弗妮甚至能嗅到海瑟薇颈间如同草木灼烧后的清香。而海瑟薇对这一切如此理所当然，艾弗妮拥紧了她，年轻的贵族少女脊背挺直，含笑的声音乘着风在艾弗妮耳边呢喃。
　　“我很高兴，你一直带着……
　　“姐姐。”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王女的车架依然停在高塔下，似乎未能来得及将囚禁着的唯一的魔女转移。
　　魔女们群情激奋，几乎推搡着骑士们上前。但守卫还不等那剑刃架上颈间，就打开了牢门。尤瑟提挤在魔女们中间，一拥而入，看着守卫解开女童脚上的镣铐，肩头的锁链穿透血肉，被骑士一剑斩断。
　　娜娜始终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她的双手落地。无数尖刺从墙体穿出，瞬间串过几名骑士和牢房的守卫。

　　魔女们寂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守卫恐惧地试图后退。娜娜双手双脚并用，姿态扭曲地爬了起来。她撩开因血污和灰尘凝结在一起的头发，阴沉地看向守卫——
　　或者说，害死老魔女的“告密者”。

　　“原来你也一直在这里啊。”原本稚嫩的童声在不眠的两千多个日夜里变得沙哑，“我还以为你找到你想要的永生了呢。”

　　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被钉在地上的守卫眼里升起一点希望，“没有，我没去找，我一直这里守着你啊妹妹。”他说，“你这么小，母亲不是总叫我照顾你吗？”

　　洁白的，如同坚硬骨骼的尖刺在地面不断冒出。

　　“救……救我……”守卫伸出手，他只能祈求魔女还会惦念曾经的一点情谊，“母亲……教我们要友爱……”

　　没入躯体的尖刺终于彻底穿出，一根骨刺正穿透咽喉中央。

　　旋廊上的骑士已调转了刀尖，警惕这公然杀人的魔女。

　　“友爱？怪物都会爱人，”娜娜看向已变成烂泥的尸体，“但畜生不会。”

　　她无视那些或惊讶或惧怕的目光，坦然地走向窗边，翻越了那曾是牢房里唯一光源的、小小的窗口。

　　尤瑟提扑向窗边。魔女小小的身体向大地坠落，巨大的骨骼从地面的泥土中翻出，向上接取，迎接它如今已跨越生死的老友。

　　是属于娜娜的龙。

　　地面上，王女与海瑟薇还在继续着谈话。王女耗费数年时间依然没能研究出“不死魔女”永生的奥秘，面上却并不气恼，“大家都说，海瑟薇伯爵的继承人放逐了自己。”她打量着海瑟薇以贵族的礼节而言并不得体的装束，还是向对方伸出意图结盟的手，“父王的封赏不日就将下达，海瑟薇侯爵，你自由了。”
　　王女的消息往来比任何人都更加快捷。海瑟薇对这份她应得的荣耀不置可否。王女的笑意更深，她允许一位有力的盟友在自己面前态度略显桀骜，“海瑟薇伯爵会很高兴的。”她语气暧昧，“以你现在的地位，我们可以结亲来巩固我们的同盟。”

　　“不，殿下。”一直沉默的海瑟薇终于开口，“我已经有婚约者了。
　　“如您所言，倘若一切顺利，艾丽卡殿下很快就会从王都启程来为我授勋。”海瑟薇诚恳道，“届时我自会向那位殿下的传令官求婚。”

　　魔女的报复来得地动山摇。白骨逐渐在半空中拼凑出龙的形态，坚硬的骨骼又一次拉长，变形，化作尖锐的蛛形骨刺而后向下坠击，却只碰在两人各自张开的术法防护网上，沉沉插入地底。

　　“您的贺礼真是别致。”海瑟薇对傲慢的王女报以同样的微笑，“不过殿下恐怕忘记了，四年前我们是如何消灭您带来的那条龙的。”

　　王女已不愿再理会这年轻的侯爵，她登上华辇，听到最后一句不敬的话语：“现在精灵依然有与人类沟通往来的勇气，但殿下您还敢于面对异族的报复吗？”

　　海瑟薇也并不在意王女的回答。她望向空中白骨森森的龙形，周身术法层叠张开，独身一人站在无数拔地而起的骨骼构成的天罗地网中心，同满心复仇的魔女开出交易的条件：
　　“你想要回收另一条龙的骨骸吗？”

　　不同于一般的贵族少女，海瑟薇是精灵的养女。

　　王国的贵族中，有一部分依附于教廷的家族，例如海瑟薇家族，世代侍奉神明，以生下银发金眼的孩子为荣——传说中，母神也是这样的发色与瞳色。像是异族多有银发，而王室世代金瞳。

　　但这样的孩子在贵族中依然少见，一代中或能有一两人，会进入教廷，与王族通婚。例如公主艾丽卡的生母，教廷现今的圣女。

　　但偏偏她们不出身于海瑟薇家族。

　　于是在十八年前朝圣的道路上，海瑟薇家族意外遗失了年仅一岁的继承人。

　　直到七年前，王后不满于教廷屡屡争权，在国王的面前轻慢地暗示或许应该让王女和海瑟薇家族结亲以收回教廷的权力。幸运的是，捡到并抚养海瑟薇长大的是对其他种族一直保持友好的精灵。纵使语言不通，精灵最终还是“归还”了那个孩子。

　　那一年，被母亲卖给贵族的艾弗妮遇到了海瑟薇。
　　其实她的眼睛是一种浓绿的颜色，并不十分符合贵族的口味，母亲获得的赏钱也就更加微薄。在被贵族将眼睛挖出来观赏之前，逃跑的艾弗妮一头撞进了刚从精灵族被找回的海瑟薇怀里。

　　金发是贵族的典型特征，这位贵族小姐灿烂的发色已经昭示了自己的身份。她既不后退也不作声，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探询地看着艾弗妮。艾弗妮脸色难看地想要推开对方，追捕她的仆人们已经围了上来，尽可能卑微恭敬地想要不冒犯一位贵族抓住艾弗妮。

　　这位年轻小姐偏偏不放开手，她将艾弗妮拉近，即使在十二岁的孩子之中，海瑟薇已经算是高挑的，还是要比艾弗妮矮一些，但她还是做出了庇护的姿态。前来迎接独女的海瑟薇伯爵恰好适时露面。这位贵妇人在马车上矜傲地看着这一切，终于出声询问，“我亲爱的孩子，你是想要她吗？”

　　艾弗妮就这样作为海瑟薇的女仆，跟着这个还不了解人类社会的小小异类进入了伯爵的庄园。

　　看得出精灵们是如何厚爱海瑟薇。她优雅、美丽、从容，毫不畏惧这片陌生的天地，迅速熟练掌握了贵族所需的一切礼仪——
　　只是不会说话。

　　这并不意味着海瑟薇是一个哑巴。相反的，她时常歌唱，但她喉间发出的是宛如莺鸟啼鸣般的，异族的歌声。

　　愤怒的海瑟薇伯爵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失态。尽管她的怒意并不全来自海瑟薇对人类语言的迟钝。王女拒绝了与海瑟薇家族结亲的议案，高傲的王储就如同不在意教廷的微弱风浪一样，不在意几代未出过优秀政客的海瑟薇家族。比起用婚姻约定彼此同盟，王女更愿意将海瑟薇家族变成自己的附庸之一。

　　而那一日，海瑟薇挽弓搭箭，射落了盘旋在庄园上空的鹰隼。

　　伯爵似乎第一次正视女儿，她惊恐地发现海瑟薇优雅外表的背面，是精灵教养下的荒野一般的野蛮野性。海瑟薇与她看似亲近，实则从不与母亲过多接触，一直拒绝女仆们的服侍，也拒绝对自己的人类名字做出回应。她试图矫正女儿狩猎的习性，要求她不许再接触兵器，但海瑟薇一成不变的笑容第一次显出了明确的拒绝的意思。

　　伯爵大怒着砸烂了玻璃花房里特意为女儿培育的花卉，而海瑟薇毫不可惜，她走向上锁的门前，指尖有辉芒一闪而过，顷刻破坏了门锁。

　　很显然，精灵的养女在离开精灵的族群之后也依然没有放下术法的练习。那微妙、精准的小型术法，就像破坏门锁一样，轻易刺激了伯爵的神经，她变得歇斯底里，愈发严苛地教养自己的女儿。

　　海瑟薇开始频繁消失。她似乎长久保留了精灵们在破晓时分苏醒的作息，一次甚至在整个府邸都还在酣眠时离开了领地。惊惶的侍女们四处奔找。好在这并不是海瑟薇的二次走失，她在天色大亮前就回到了府邸，怀抱着一捧带露的鲜花。海瑟薇依然在指责和规训面前沉默以对，最后母亲愠怒地拂袖而去，要求侍女对海瑟薇严加看管。

　　而艾弗妮得到了那束花。

　　傲慢的贵族女士从不对女儿唯一的所有物做出任何表示，海瑟薇待她更像是寻常玩伴，结果艾弗妮反倒比海瑟薇更加自由。

　　“你每天到哪里去呢？”艾弗妮这样问道，她沉默的小朋友永远以湛蓝色的眼睛回望她，那双眼里的神色温和活泼，写着对方的回答，“你是想要离开你的家吗？”

　　出乎意料的，她第一次听到海瑟薇的回答，嗓音因长久不说话有些沙哑，语调像是在轻快地哼唱。

　　“不，我只是有些想念我的另一个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