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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次见面,奴婢瓦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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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钱管家于廊下殷殷叮嘱之后,瓦瓦便字字句句镌刻心间,不敢有一丝怠懈。接连数个清晨,天光尚未彻底撕破夜幕,她便已悄然起身,于听竹轩角落那间狭小却整洁的下人房中盥洗整理完毕,第一桩事体,便是赶往小厨房,依着管家所言,精心备下浓酽解酒的茶汤,并两三样清淡爽口、易于克化的小菜点心。茶是上好的老君眉,以煮沸的山泉水冲沏下去,茶香顷刻氤氲满室,袅袅白雾间,似有若无地浮动着几分清雅;小菜则挑了脆嫩的醋渍黄瓜、香油拌的笋丝,并一碟小巧玲珑、馅料素净的翡翠烧卖,皆置于暖笼中细细温着,只怕少爷归来时入口不够熨帖。
如此日复一日,晨光熹微中她独自忙碌,暮色四合时又默默收拾残局。那壶茶温了又凉,凉了又温,终是一次次香散色浑,失了滋味;那几碟小菜,亦是从鲜活水灵渐渐萎靡暗淡,失了风味,最终不得不倒入泔水桶中。听竹轩的院门,始终静悄悄的,除了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与偶尔掠过的鸟鸣,并无那位预料中该带着一身酒气、踉跄归来的少爷身影。
瓦瓦心下虽疑云暗生,却牢牢谨记“不可多嘴多舌”的训诫,只每日依旧重复着备膳、等待、倒掉的循环,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逾越。直至第三日黄昏,钱管家踱步而来,例行查看,见那原封未动的茶点,方捻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恍然道:“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与你分说。少爷前几日便遣人回府传了话,说是应了城外栖霞山别业几位友人之邀,一同上山采摘新熟的果子,赏玩山景,还要小住几日方回。这几日,你便不必预备这些了。”
瓦瓦垂首应了声“是”,声音轻如蚊蚋,心下却如投石入湖,微漾涟漪。摘果子?赏山景?这与外界传闻中那位只知流连秦楼楚馆、赌坊酒肆的纨绔少爷行径,似乎颇有些不符。然这念头也只如水面微澜,一闪即逝,并非她一个卑微婢子所该深究。
管家见她低眉顺目,甚是乖觉,心下满意,又道:“既然少爷还需些时日才回,你便趁此时机,将书房好生洒扫整理一番。少爷素爱洁净,尤其书房重地,务必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等他回来见了,也心悦不是?”
瓦瓦再度恭声应下。于是,自这一日起,她便暂且搁下了灶台上的活计,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书房的清扫之中。
听竹轩的书房位于院落东侧,推开沉重的花梨木门扇,一股陈旧书卷与淡淡墨香混合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书房颇为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排满了书籍册卷,宛如墨色的森林,沉默地矗立在时光里。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里,除了书墨香,似乎还隐约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叠溪少爷的冷冽清香,似松针初雪,又似寒潭凝香。
瓦瓦先是依着寻常规矩,挽袖执布,拂拭桌椅窗台。那书案是以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宽大沉重,纹路古朴,上面散乱地放着几卷书册、一方端砚、几只狼毫笔,并几页写满字的宣纸。她极仔细地将这些东西一一归置整齐,动作轻缓,生怕损了分毫。
待得这些表面功夫做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如林的书架之上。既是“好生洒扫”,自然也包括这些书籍的除尘整理。她搬来矮梯,备好软布,开始从最外侧的书架着手。
起初,她只是机械地拂去书脊上的薄尘。那些书籍多为装帧精美之作,书衣崭新,题签辉煌,诸如《芙圆风物志》、《南华经新解》、《花间集注》等,排布在外侧最易取阅之处。然而指尖拂过,却觉书脊挺括,金漆闪亮,抽出一看,内页纸张雪白平整,几乎无人翻阅过的痕迹,更遑论批注。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是一队华服盛装的卫兵,只为装点门面,却无内在的灵魂。
当她清理到书架内侧、需得费力踮脚或探身方能触及的区域时,情况却截然不同。那里的书籍,大多书脊磨损,边角毛糙,甚至有些连封面颜色都已黯淡,显然历经频繁摩挲。她随手抽出一本《夏史纪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但见纸张泛黄,页边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布满了批注!那字迹瘦硬清峻,时而蝇头小楷,时而行草飞舞,有对史实的考据辨析,有对人物命运的慨叹点评,更有纵横捭阖、见解独到的议论,朱墨灿然,圈点累累,显然阅读者沉浸极深,且绝非一日之功。
瓦瓦的心,莫名地快跳了几下,仿佛无意间窥破了某个深藏的秘密。她又接连抽出内侧的几本书籍,《琊阑国策》、《暹罗兴衰考》、《大夏名臣奏议集》、《盐铁论疏证》……本本皆是如此!被反复阅读,深入批注,与外侧那些光鲜崭新的书籍形成鲜明对比,宛如韬光养晦的隐士,深藏于喧嚣之外。
这是为何?少爷既如此潜心攻读,为何要将这些明显常读之书藏于内侧,反而用那些簇新却无人问津的书册装饰门面,做出一种附庸风雅、实则不学无术的假象?瓦瓦捧着那本写满批注的《夏史纪略》,站在梯子上,一时怔忡。窗外竹声簌簌,愈衬得书房内一片寂然。外界传闻,管家话语,似乎都与眼前所见,隐隐对不上榫卯。这位叠溪少爷,恐怕并非如表面看去那般简单。个中缘由,深埋待察,非她所能探问。
书房清扫之事,其实很快便做完了。余下的时日,瓦瓦并无太多旁的事务。听竹轩本就人迹罕至,她又谨记“无事莫晃悠”的吩咐,便只待在书房一角。起初只是按捺不住好奇,想着将那批注再看清楚些,后来竟不知不觉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了去。
这些史书策论,所述皆是她于萍花镇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大夏朝的烽烟更迭、芙圆岛的创业维艰、周边邻国的纵横博弈、古圣先贤的经世之道……字字句句,都如同在她眼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即便是那些深奥的批注,她虽不能全然读懂,却也似懂非懂地咀嚼着,仿佛能透过那瘦硬的笔迹,窥见批注者那颗隐藏在放浪形骸表象下的、敏锐而深邃的心。
她如饥似渴地读着,常常一读便是整日。忘了时辰,忘了饥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身份为何。白日里,便借着窗外天光,逐字逐句艰难啃读;入了夜,便小心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光摇曳,映着她专注而苍白的脸庞,继续沉浸其中。困极了,便伏在书案一角,或是倚着冰冷的书架,胡乱睡去;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索着继续阅读。几日下来,她竟将书架内侧那些明显被反复翻阅的史论书籍,囫囵吞枣地读了大半。整个人如同久旱的禾苗,贪婪地吮吸着这意外得来的甘霖,虽半知半解,却亦觉心胸豁然,目眩神驰。
这日上午,天色已大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瓦瓦因前一夜又是通宵达旦地读书,心神耗损,此刻终于支撑不住,竟歪倒在那张属于叠溪少爷的、宽大舒适的紫檀木扶手椅上,沉沉睡去。手中犹自松松地捏着一卷翻开的《芙圆建国录》,书页上,还有叠溪朱笔批注的灼灼字迹,墨香淡淡,萦绕鼻尖。
恰在此时,院外竹径深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并不纷乱的脚步声,踏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听竹轩紧闭数日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叠溪回来了。
他一身便于山野活动的贵族骑射装束,墨色锦缎劲装以银线暗绣云纹,腰束革带,足蹬鹿皮靴,外罩一件青碧色薄绸披风,风尘仆仆,发髻微松,几缕墨发被山风吹拂,垂落额角,却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风致。他肩上似乎还沾染着山间未晞的露水,衣摆处依稀可见跋涉留下的尘泥与草屑。他身上并未带着预想中的酒气,反而扑面一股清冽的山林气息,混合着松针、泥土与冷泉的淡淡芬芳,眸色清亮,虽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却也有种归于自己领地的疏朗与松弛。
他早已从管家口中得知,院里新分来了一个婢女,据说是张院士那边荐来的人。张院士……叠溪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心中明镜也似——这哪里是来伺候人的婢女,分明是那位手眼通天的权臣安插过来的眼线,一枚探听他虚实的棋子。他本存了几分心思,想看看这新来的“间谍”是何等人物,有何等手段,竟一回来便目光锐利地扫过庭院,却并未发现任何陌生面孔晃悠。心下正嗤笑这探子倒也沉得住气,或是手段低微不足为惧,忽又想起前几日托一位往来大夏的行商好友捎带回一件稀罕木雕玩偶,乃是仿照大夏古墓出土的镇墓兽形态雕刻而成,古朴有趣,颇具意趣。管家前日便说已送入书房,他此番归来,正好检视一番。
如此想着,他便径直走向书房,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午后明媚的阳光霎时涌入略显昏暗的书房,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叠溪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那张宽大的书案上,预期中那尊木雕并未摆在显眼处。他眉头微蹙,视线下意识地一扫,下一刻,却骤然定格!
只见他那张从不许旁人轻易沾碰的紫檀木扶手椅上,竟赫然仰卧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形瘦小,穿着一身府中低等婢女的青色粗布衣裙,睡得正沉,一本厚厚的书卷滑落手边,摊开的页面上,朱笔批注赫然在目——竟是他常翻常批的那本《芙圆建国录》!她头颅微仰,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面容平凡甚至略显枯槁,正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便寻不出的模样。此刻因熟睡而毫无防备,双颊被书页压出浅浅红痕,竟敢如此僭越地占据他的主位!
一股怒火倏地冲上叠溪头顶。好个张院士派来的探子!这才几日功夫,竟如此放肆,登堂入室,还敢睡在他的椅上、翻他的私藏!是真蠢笨无知至此,还是刻意挑衅,欲探他底线?
他当即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冷厉与嫌恶,宛如冰棱碎裂:“放肆!”
瓦瓦正沉溺于黑甜乡中,梦中犹在芙圆古国的烽火战场,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斥惊得浑身一颤,三魂七魄仿佛瞬间归位,猛地睁开双眼。睡意朦胧间,只见眼前逆光立着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一身贵气逼人的骑射装束,面容因背光看不太真切,只觉轮廓俊秀非凡,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冷硬,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冷冽迫人的气息,令人生畏。
她脑中混沌一片,尚未完全清醒,只觉得此人陌生而威严,绝非寻常仆役。猛地,管家数日前的话跃入脑海——“少爷去山上摘果子,还要有个几日回来”……山上……摘果子……骑射装束……泥土树叶的清新气息……
瓦瓦的眼睛倏然睁大,睡意瞬间吓飞了大半!站在她面前的,莫不就是……叠溪少爷?!
她心中大惊,慌忙就想站起身行礼告罪。然而,她维持着仰卧的姿势睡了足有几个时辰,身体早已僵硬麻痹,四肢如同不是自己的般,根本不听使唤,挣扎了一下,竟未能立刻起身,反倒显得狼狈。
叠溪见她已然惊醒,却仍赖在自己的椅上不起,心中怒意更盛,语带冰霜,一字一句冷冷问道:“怎么?还不起身?这椅子,可是你能染指的?”
瓦瓦闻声,更是焦急如焚,拼命想要动弹,偏生身体僵麻得厉害,如同千万细针钻刺。无奈之下,她只得努力抬起头,望向居高临下、面色含霜的少爷,试图解释,声音因惊惧和久睡初醒而带着一丝微哑:“少爷恕罪,奴婢……”
就在她抬首,两人目光猝然相接的刹那!
叠溪原本含怒的、审视的视线,猛地撞入一双眸子之中——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仿佛汇聚了九天星河最璀璨的光辉,又似蕴藏着古井深潭最神秘的幽光,清澈剔透,宛若初融的雪水,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吸噬人的心魂。历经方才惊醒的懵懂惶惑,此刻这双眼中正清晰地倒映出他微含怒意的面容,带着一丝未能及时起身的焦急与无辜,竟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纯粹与明亮,与那张平凡至极的脸庞形成了极致而诡异的对比!
叠溪满腔的斥责与怒意,在这一瞥之下,竟如同被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哑然失声,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喉间。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这双眼睛,它们……它们怎么会生在这张如此平凡、甚至有些黯淡的脸上?这极致的矛盾,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冲击,让他一时之间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凝视着。
恰此时,窗外一道格外明亮的阳光穿透竹叶缝隙,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瓦瓦仰起的脸庞上。金光柔和了她过于清晰的轮廓,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宛如蝶翼栖息,而那双璀璨的眸子在日光下更是流光溢彩,恍然间,叠溪竟觉得眼前这女子仿佛褪去了那层平凡的外壳,显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天人般的艳色与灵韵,虽只一瞬,却足以令他心旌摇荡,震愕当场。
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连日奔波劳累,山风侵体,以致眼花产生了错觉,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而就在他揉眼的这片刻功夫,瓦瓦终于奋力克服了身体的麻痹,手忙脚乱地从那张宽大冰冷的紫檀木椅上爬了下来,双脚落地时微微一软,险些跌倒,幸而及时扶住了椅臂。方才那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对视与阳光下刹那的幻象,也随之倏然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她立刻依着规矩,深深低下头,对着叠溪屈膝行礼,声音虽仍带着一丝微颤,却努力保持恭敬平稳:“奴婢瓦瓦,不知少爷今日回府,怠惰失职,僭越无状,请少爷重罚。”
叠溪放下手,目光再度落在那低垂的、毫无特色的发顶和那身粗布青衣上,方才那双惊心动魄的眸子已被遮掩,眼前依旧只是那个平凡得近乎黯淡的小婢女。他眉头微锁,心中疑云丛生,方才那一眼的震撼却仍在胸腔里隐隐回荡,余波未平。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那冰冷的怒意似乎被这意外的插曲打散了少许,但语气依旧淡漠:“罢了。初犯不予重责。日后谨记本分,书房重地,非召不得入内,更不可擅动一物。”
“是,奴婢谨记少爷教诲。”瓦瓦低声应道,心头巨石稍落,却依旧不敢抬头。
“出去吧。”叠溪挥了挥手,目光已转向书案,不再看她。
瓦瓦如蒙大赦,连忙再次屈膝行礼,低着头,脚步轻缓却迅速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阳光移动的声音和窗外永恒的竹涛。叠溪独自立于房中,目光掠过那把宽大的扶手椅,又扫过书案上那本明显被移动过的《芙圆建国录》,最后落在那隐匿着无数批注典籍的书架内侧方向。他深邃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唇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这个名叫瓦瓦的婢女,似乎比想象中……更有意思。张院士这次,倒是送了个不小的“惊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