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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头牛,两个娃,一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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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村的日头刚爬过东边的山头,把漫山的竹影拉得老长。林青苗就被她娘柳氏从被窝里薅了出来,“死丫头片子,太阳都晒到竹梢了还睡!地主老爷家的牛金贵着呢,少一根毛都能把你卖去填坑!” 柳氏叉着腰,嗓门亮得能穿透院外的竹丛,可林青苗知道,娘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昨晚还悄悄在她枕头底下塞了半个烤山芋,外皮还带着暖烘烘的温度。
林青苗揉着眼睛坐起来,嘴里嘟囔:“起了起了。” 她麻利地套上打补丁的粗布衣,抓了个凉窝头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就撞上一个瘦高的身影。
“哟,青苗丫头这是要飞啊?” 王虎揉着被撞的胳膊,咧嘴笑出两排大牙。这王虎比林青苗大两岁,今年也不过八岁,平常总是以大哥自居,是她打小一起摸鱼掏鸟窝的发小,两人负责给张地主养牛,林青苗家三头,王虎家两头。提起张地主,林青苗总想起前两年村里丢了的那个瘦小子 —— 后来有人说在张地主家后院见过那孩子的衣服,可没人敢多问,只知道张地主家的下人看年轻小子的眼神,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怪异。
出了村,往南走半里地就是青竹坡。坡上的竹子长得密不透风,老竹的竿子粗得能当水桶,新竹的笋尖刚冒出土,裹着毛茸茸的笋衣;风一吹过,竹叶哗哗响,像谁藏在林子里哼着小调,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竹篾,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股清清爽爽的竹香。两人咬着掺了米糠的窝头往坡上走,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王虎一边嚼着窝头一边说:“昨天我跟我爹去镇上,听见有人说山那边有会发光的石头,你说是不是神仙留下的宝贝?” 他说着,还伸手拨了拨路边的竹枝,惊得几只竹虫簌簌往下掉。林青苗没接话,只想起王虎的娘于婶婶前几天偷偷抹眼泪,拉着王虎反复叮嘱 “离张地主家远点”,当时她还不懂为啥,现在心里却莫名发紧。
林青苗翻了个白眼:“就你那脑子,除了想着宝贝还能想点啥?小心哪天被宝贝砸破头。”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也好奇 —— 青竹坡连着黑风山脉,坡顶的竹林稀疏些,能望见远处山脉的影子,村里老人常说那山里藏着不少怪事。尤其是太爷爷,偶尔会说起年轻时跟着大将军打仗的事,说见过比发光石头更离奇的景象,比如会喷火的兽、能挡箭的玉。
太爷爷林老栓今年快八十了,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年轻时跟着洪大将军南征北战,见过城池被炮火轰塌,也见过异域来的奇人异事,后来伤了腿才回村。这些年他话不多,常坐在院门口的竹椅上抽旱烟,烟杆的影子落在竹丛里,跟竹影缠在一起。家里大小事也都听他的主意:林青苗的爷爷跟太爷爷一样,也是个汉子,可惜早年外出打仗,再也没回来;奶奶思夫心切,哭瞎了双眼,如今基本不能干活,每天就坐在院子里摸摸索索地缝补衣服,指尖常被针扎出血却也坚持干活;爹林老实人如其名,是个沉默的勤劳汉子,农忙时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农闲就给人帮工,晚上回来时,裤脚总沾着青竹坡的泥土;娘柳氏虽然嘴厉害,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得照顾襁褓中的弟弟林小石头 —— 弟弟还不到一岁,虽不会说话,却机灵得很,整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来看去,很是可爱。
两人赶着牛到了日常放牛的坡上。那片草地在竹林中间,像块绿毯子铺在那儿,草叶上还挂着露珠,沾在牛的蹄子上,亮晶晶的。林青苗把牛绳往老竹的树干上一拴,牛儿低头啃着草,尾巴甩来甩去,偶尔还发出 “哞哞” 的叫声,跟竹叶的响声混在一起,倒也热闹。两人找了个树荫下躺着,王虎掏出个弹弓,瞄准树上的麻雀:“我跟你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去买把真正的弓箭,到时候上山打只鹿,让你也尝尝肉味儿。”
林青苗靠在树干上,看着天上的云 —— 云飘得慢,影子落在草地上,跟着慢慢挪。她随口应道:“先把眼前的牛看好吧,别到时候牛丢了,你还没尝着鹿肉,先尝张地主的鞭子了。” 话刚说完,她就看见王虎的脸色暗了暗,攥着弹弓的手紧了紧,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正说着,地面突然晃了一下。林青苗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刚想开口让王虎不要晃树,就见王虎猛地坐起来,脸色煞白:“丫头,你有没有觉得…… 地在动?” 话音刚落,地面剧烈摇晃起来,像是有只巨大的手在底下翻土。周围的竹子哗哗响得更凶了,不少竹子连根拔起,带着泥土和断根,朝着两人的方向倒来,竹叶上的露珠洒了两人一身。
“跑!” 林青苗拉着王虎就往草地中间的开阔处跑,身后的牛群惊慌失措地叫着,四处乱窜,有的牛还撞在了竹树干上,疼得 “哞哞” 直叫。突然,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深不见底,边缘的泥土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黑漆漆的空间。林青苗眼角余光瞥见,裂口边缘的土地竟不是往常的泥土模样,而是由一个个整齐的方块拼接而成,泛着晦涩的哑光,像谁用泥巴砌了个大棋盘;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那几头来不及躲闪的牛掉下去时,身体瞬间拆解成无数小方块,连牛尾巴尖的毛发都变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像被什么东西 “拆分” 了一样,顺着裂口消失不见。口子随即合上,地面又恢复成普通泥土的样子,连刚才裂开的痕迹都没留下,仿佛那诡异的方块景象只是一场幻觉。
“牛…… 牛没了……” 王虎瘫坐在草地上,指着刚才牛掉下去的地方,声音发颤,显然没看到那诡异的方块。他的手按在草叶上,露珠沾湿了掌心,可他连擦都忘了擦。林青苗也懵了,手心全是冷汗,刚才的景象太离奇了,比太爷爷说的战场奇景还要怪 ——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吓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泥土和牛变成方块?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虎子哥,回村…… 快回村。”
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穿过竹林时,还被断了的竹枝刮破了衣服。一进村子就大喊:“地龙翻身了!地龙吞牛了!” 可村民们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李婶正坐在门口纳鞋底,竹针还别在布上;张叔扛着锄头刚从田里回来,裤脚沾着稻泥;连平时最爱凑热闹的小孩,都蹲在路边玩竹编的蚂蚱,没人感觉到地震。有人还笑着说:“这俩孩子是不是放牛放傻了?哪来的地震?我在家缝衣服,竹椅都没晃一下。”
林青苗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想把看到方块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那景象太怪了,说出来只会更让人觉得她在撒谎。她只能反复强调地裂了、牛没了,可没人相信,连路过的村长都摇着头说:“青苗啊,丢了牛就跟张地主好好说,别编这些瞎话。” 村长说这话时,眼神躲躲闪闪的,像是怕提到张地主。
王虎突然停下脚步,抓着林青苗的两个小臂,说:“青苗,回家去,找林太爷。”林青苗透过泪水看着她虎子哥突然灼灼的眼睛,呆呆地点头。王虎轻推了林青苗的背,“跑回去,直接找林太爷。”林青苗顺着那手温热的力道向家跑去。
回到家时,院子里一片忙碌:爹刚帮工回来,正蹲在墙角磨镰刀,旁边堆着捆刚砍的竹枝,是准备编竹筐卖钱的;娘抱着弟弟,一边哄一边给奶奶递水,奶奶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缝上一针,线总从针眼里滑出去。林青苗扑到太爷爷身边,太爷爷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他当年打仗时带回来的,用了几十年,杆身上磨出了温润的包浆,烟锅里的烟丝冒着袅袅的青烟,跟院外的竹雾缠在一起。林青苗把地震、地裂,还有看到方块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太爷爷,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看到土地和牛变成方块了!”
太爷爷抽旱烟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 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才有的警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缓缓说:“丫头,这事你别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爹娘。当年我跟着大将军打仗,见过能吞人的迷雾,见过会动的石头,可从来没见过你说的方块。能看到那东西,不一定是好事,传出去可能会引来祸事。” 林青苗愣住了,想问为什么,可看着太爷爷严肃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没等林青苗把秘密藏多久,傍晚的时候,张地主就带着几个家丁找上门了。张地主穿着绸缎衣服,拄着他的黑木拐杖,进门就踩碎了院角的竹篾,目光扫过林青苗时,带着点让人不舒服的打量,才开口喊:“林家的死丫头呢?敢把老子的牛弄丢,看老子不扒了你们的皮!”
柳氏赶紧抱着弟弟上前,语气软了下来:“张老爷,孩子还小,是不是有啥误会?” 林老实默默将镰刀背在身后,站到妻女身边,虽然没说话,却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都泛白了,眼神里满是护犊子的坚决。奶奶听到动静,摸索着抓住身边的竹椅扶手,声音发颤:“张老爷,求您高抬贵手,孩子不会撒谎的。”
太爷爷站起身,虽然腿不好,得扶着竹椅的扶手,却依旧挺直了腰板,沉声道:“张老爷,孩子说的是实话,确实是天灾。” 张地主冷笑一声:“天灾?我看是偷懒耍滑的人祸!今天……,要么赔牛,要么就把人带走抵债!” 他说 “带走抵债” 时,眼神又瞟了瞟林青苗,看得柳氏赶紧把林青苗往身后藏了藏。
太爷爷知道张地主的脾气,跟他讲道理根本没用。他沉默了片刻,转身回屋,从床底下的木盒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地契 —— 那是林家传了几代的耕地,就在青竹坡脚下,能种竹子也能种稻子,是家里唯一的念想。“这地卖给你,够抵三头牛的钱了吧?”
张地主接过地契,眯着眼睛扫了一眼,突然把地契往桌上一拍,震得桌上的竹碗都跳了起来,脸色沉了下来:“林老栓,你当我是傻子?老子的牛可不是一个身价!你家丫头放的是我从西域买回来的良种牛,一头抵普通牛两头的价,这地契顶多够赔三头最次的等牛,你家那三头良种牛的差价,还得补!”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了,只有院外的竹叶还在哗哗响。柳氏抱着弟弟的手更紧了,小弟吓的“哇哇”大哭,娘赶紧低头哄弟弟;林老实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却还是没吭声 ,背后的的镰刀却已经握在身前—— 家里早就一贫如洗,连编竹筐的竹枝都得省着用,哪还有钱补差价?奶奶摸索着抓住太爷爷的衣角,声音发颤:“公爹,这可咋整啊……”
太爷爷脸色也沉了沉,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抬手取下腰间的烟袋锅头。那烟袋锅头黑黢黢的,看着像块普通的铁疙瘩,是太爷爷带在身上几十年的老物件,平时连碰都不让人碰。太爷爷让张地主稍等,回头从屋里半碗黄酒,那是上半年太爷爷过八十大寿县城老战友家送来的贺礼。烟袋锅头被放进酒里轻轻擦拭,随着酒液浸润,原本暗沉的烟袋锅头竟隐隐透出一层蓝色的水光,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把青竹坡的月色都揉进了里面,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是我当年跟着洪大将军打仗时,从敌将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据说是用深海寒铁做的,能安神避邪。” 太爷爷把烟袋锅头从酒里捞出来,递到张地主面前,“这物件抵差价,够了吧?”
张地主眼睛一亮,赶紧接过烟袋锅头,放在手里反复摩挲,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还是林老爷子懂规矩!行,这事儿就算了了。” 他把烟袋锅头揣进怀里,又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竹椅、竹筐,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那王小虎家,别让他家跑了,我还没跟他家算账呢!”说罢带着家丁离开了林家。
张地主走出林家院子,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家丁嘱咐:“盯着点老林家,我看这林老栓手里没准还有好东西,有动静赶紧报我。”
看到张地主揣着地契和烟袋锅头,带着家丁扬长而去,临走前的话让林青苗心里咯噔一下。她看着张地主的背影,总觉得王虎要出事,可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能攥紧了衣角,手心全是汗。
此时太爷爷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位置,身体不自主地晃了晃 —— 那烟袋锅头陪了他几十年,是他对战场岁月唯一的念想,如今却为了保住丫头,不得不交了出去。林青苗赶紧扶助太爷爷俩人差点都摔倒,幸好林老实丢了镰刀快跑两步扶助了爷孙俩。林青苗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太爷爷,都是我不好……”
太爷爷摸着她的头,声音有些沙哑:“不怪你,丫头。只要人好好的,啥都能再挣回来。” 林老实走过来,拍了拍太爷爷的肩膀,没说话,却用眼神传递着安慰;柳氏抱着弟弟,默默收拾起桌上的竹碗,只是擦眼泪的动作,始终没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尖叫起来。林青苗跟着爹娘跑过去,远远就看见王虎的尸体挂在槐树上,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裸露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紫,像是被人狠狠打过。他脚下散落着几片青竹坡的竹叶,还有个被踩扁的竹编蚂蚱 —— 那是昨天他刚编好,说要送给林青苗弟弟的。
村民们围了一圈,却没人敢说话,连咳嗽都压低了声音。李婶拉着自家小子往后退,眼神躲闪;张叔皱着眉,却只是摇了摇头;村长来了,也只是让人赶紧把尸体放下来,对着张地主家的方向拱了拱手,低声说:“是王家小子不懂事,惹张老爷生气了……” 没人敢提王虎身上的青紫,也没人问他昨晚经历了什么,仿佛只要不提,就能假装这事从没发生过。但也有人小声提到什么不夜塔,也嘘嘘的散落在风中。林青苗知道,他们都怕张地主,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家。
林青苗躲在娘身后,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打湿了娘的衣角。她想起昨天王虎笑着说要打鹿肉,想起王虎娘的叮嘱,想起张地主看王虎时那怪异的眼神 —— 她终于明白,王虎不是因为赔不起牛被吊死的。可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把这份恐惧和愧疚,跟方块的秘密、太爷爷烟袋锅头的事一起,牢牢藏在心里。
从那以后,那个爱说爱笑的林青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她每天只是默默地帮家里编竹筐、挖野菜,帮娘照顾弟弟,帮奶奶递针线,照顾因为王虎横死而发疯的于婶婶,连抬头看天的次数都少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想起太爷爷烟袋锅头泛着的蓝色水光,想起青竹坡上那诡异的方块,想起王虎身上的青紫和那个没送出去的竹编蚂蚱。她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怪事,也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让家里的日子,真正熬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