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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算盘初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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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尚书府的天空。
沉重的云翳低低压在层叠的黛瓦之上,像一群疲惫的灰色巨鸟收拢了翅膀。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唯有檐角的积水不知疲倦地滴答着,仿佛时光老人细瘦的手指,一遍遍敲打着阶下墨绿的青苔。
“这雨下得真是缠人,刚停又闷上了,”
一个粗使丫鬟抱着木盆匆匆穿过回廊,对同伴低语,“地上的水气半天都不散,惹得人浑身黏腻腻的。”
“少嚼舌根,仔细当值!”
年长些的婆子低声呵斥,眼神却也不安地瞟向正院方向,“夫人那边还没动静?这都一天了…”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与庭院角落几株晚香玉被雨水打湿后散发的、甜腻得几乎令人心慌的香气缠绕在一起,无声地潜入每一扇雕花窗棂。
户部尚书沈砚舟的书房,像一座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孤岛。
紫檀木雕花窗棂半开着,像一位欲言又止的老者,勉强泄入天光将尽的最后一抹灰蓝。室内尚未点灯,阴影在高大的书架和沉默的博古架之间缓慢蠕动,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空间。
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唯有上好的松烟墨墨锭在端砚上被缓慢研磨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另一种更轻、更脆、带着金属质感的“咔嗒”声——那是沈砚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青铜算盘坠子所发出的独白。
那枚小算盘不过拇指大小,却极致精巧,每一颗算珠都被他常年抚弄,光滑冰润,泛着幽暗的、仿佛沉淀了无数算计的光泽,与他官袍上那枚冷硬如坚冰的玉带扣窃窃私语。
他身着一袭深紫色云纹杭绸常服,面料如同凝固的深夜,光滑而沉重,在微弱的光线下悄然流淌着不易察觉的、水波般的暗纹。
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大案后,那书案宽阔而漆黑,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墨池。他面前摊着一本边关粮草调拨的账册,朱笔批注才写到一半,墨迹却已干涸,仿佛思绪被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蚁群的数字上,眉心那道因常年蹙眉而生的深刻竖痕,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门外隐约传来更轻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交谈。
“…参汤一直温着呢,李嬷嬷说气息还稳…”
“…阿弥陀佛,千万要顺遂啊,夫人可是仁厚人…”
“…噤声!老爷在书房…”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蛛丝,刚刚飘近书房的门扉便倏然断去,仿佛被那厚重的木头吞噬了。
突然,“噔噔噔”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管家沈忠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罕见地失了平日的沉稳,波纹里荡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老爷!老爷!”
沈砚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并未抬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应答。
沈忠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急迫:“夫人、夫人发动了!”
沈砚舟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浓墨猝然坠下,正正落在“辽东粮秣”四字上,迅速晕开成一团不规则的、贪婪的乌云,吞噬了清晰的笔迹。
他眉心那道竖痕骤然加深,几乎要裂开。他沉默了一息,声音听不出喜怒,唯有那枚青铜算盘坠子被猛地攥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不是还有半月么?”
门外,沈忠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谨慎,甚至能想象出他躬身回话的模样:“回老爷,说是午后在园子里走了走,许是累了,回来便觉不适……稳婆已经进去了,您看……”
沈砚舟豁然起身。质地上乘的杭绸常服下摆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微冷的、带着墨香的风。
他没有立刻回应门外的请示,反而步履沉缓地行至西墙那排顶天立地的黄花梨木书架前,它们像沉默的巨人伫立着。指尖在其中一格轻轻一按,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如同秘密般无声滑开。他从里面取出一卷用明黄缂丝绸子仔细包裹的物事,那明黄刺眼,仿佛一道凝固的光。
他拿着那卷东西,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拉开了书房门。沈忠垂手恭立在外,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老爷手中的明黄包裹,又立刻垂下。
“产房都布置妥当了?”
沈砚舟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即将为人父的喜悦或焦虑,倒像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回老爷,早已按您的吩咐备齐了,最好的稳婆,最好的参汤药材,一刻都不敢耽误。”沈忠连忙回话,语速快而清晰。
沈砚舟的目光越过沈忠,看向院内。几个丫鬟端着铜盆热水匆匆走过,看到他站在门口,吓得立刻低下头,脚步更快了几分。空气中似乎隐约传来内院方向压抑的呻吟声。
他收回目光,落在手中的明黄包裹上,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绸面,并未打开,只是淡淡道:“知道了。让人守好各处,无事不得喧哗惊扰。”
“是,老爷。”沈忠躬身应下。
沈砚舟不再多言,拿着那卷东西,转身重新走回书房深处,身影再次没入那片昏暝之中。
房门并未关严,留下一条缝隙,仿佛在默默倾听着府邸内渐渐涌动起来的、压抑的暗流。而那枚被他紧握的青铜算盘坠子,在阴影中偶尔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无声地计算着未知的吉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