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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难得了障 ...

  •   古刹幽灯,蝉鸣阵阵。

      明月正高悬,蓝黑色的天越来越浓、越来越黑。

      一个瘦高的黑影慢慢地走在石板路上,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石雕般冷峻压抑的神色和一双锐亮的眼睛。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步履沉重,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石砖,而是不尽的忧愁。

      道路的尽头是一间禅房,禅房门前檐下布置着一张窄案、两只蒲团。

      窄案上摆了两杯白水,檀香也正从案上升起。

      燃起檀香的是一名胡须雪白的老僧,他正坐在其中一只蒲团上,静候着黑衣人。

      他的僧衣旧而白,似能与月光融为一体。

      黑衣人走到他面前,却不坐下,而是十分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此身罪业深重,剑下亡魂无数。每至夜半,便闻鬼哭啾啾,血海翻波。恳请大师为我剃度,允我遁入空门,青灯古佛,赎此滔天之罪。”

      老僧轻轻一叹,伸出手请他对面落坐。

      于是他坐下。

      “昔有一屠夫,白日宰牲,夜半礼佛。他日日如此,冀望佛前忏悔,能消杀戮之业。”老僧道,“然其心中,只见佛是佛,我是我,孽是孽。”

      老僧面上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之意:“他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求慈悲法,一半陷修罗道。日久年深,佛愈是光明,孽愈显黑暗。终有一日,他心镜崩裂,狂性大发,竟持屠刀闯入山林,谓要斩尽天下生灵,以血肉供奉我佛,助其超脱。”

      檐外蝉鸣骤停,唯有月光依旧笼罩着二人,笼罩着那一柱香。

      黑衣人道:“他……”

      老僧摇了摇头:“他着相而求,自然咫尺千里。修行之道,若是只向外求,将经卷、塑像当作缚魔索,不知反观自身,那么其能持、所持,便皆不过是妄心施设。如此修行,便如人畏影,即使奔走不休,也永远无法了障——施主欲以出家相逃杀人相,岂非亦是如此?”

      如人畏影……如人畏影……

      黑衣人浑身一震,眸光渐渐暗淡下去。

      “施主若出家,非是出家,乃是躲藏。将那血海深仇、无边罪业一并带入清净地,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那么我……”

      老僧目光闪动,忽然拿起面前的一杯白水,将之尽倾于桌:“施主见此水否?落下染尘,犹能映月。”

      桌面上的确已映出一轮明月。

      黑衣人痴痴地望着桌面上的月痕:“大师之意,是要我重归红尘?”

      老僧点了点头:“《维摩诘经》云:‘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正是此理。所谓修行有四万八千法门,修行如何,本不在于是否剃发入寺。施主何处造业,便应于何处修行,方得解脱。

      黑衣人仍然痴痴地望着那月痕。

      “施主手中之剑是孽器,心中之剑却是慧刃。”老僧道,“待你何时悟出斩业非斩人的真意,便是你解脱之时。”

      黑衣人不再看那月痕。

      他忽然起身,朝老僧深深一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僧凝注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黑衣与黑夜融为一体、再难区分。

      “阿弥陀佛。”

      黑衣人已走到一片竹林中,有两个僧人正在这里清扫落叶,再往前便是古刹的大门。

      他正要出门,却被一人高声叫住——

      “一点红大哥!”

      这是个很奇特的名字,寻常人很少有这样的名字。

      在近三十年内,武林中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那就是久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的中原第一杀手——中原一点红。

      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

      他的剑极快、极准确,他杀人的手法更十分奇特——死者通常只有咽喉天突穴上会深深沁出一点鲜红的血。

      这一点红,便已足够。

      以他的剑法,要杀人,本就不必再多费一分力。

      正因如此,他才叫做“中原一点红”。

      江湖传言,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他的骨肉朋友,他也要杀的。

      谁也不知道他一生中究竟杀过多少人?

      他在江湖上久已成名,如今,不仅他的剑上蓄满了杀气,就连他的名字也早已蓄满了杀气。

      许多人只要听一听他的名字,就会两股战战、几欲吓死。

      但那两个僧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他们没有停顿手上的工作,因为他们没有被这股杀气所打搅。

      他们甚至没有抬起眼皮看一看这位传说中的第一杀手长什么样子。

      而那呼唤一点红的人却已跑到一点红面前。

      那是一个大约只有十一岁的小乞丐。

      他太小、离江湖太远,根本不明白“中原一点红”五个字的含义,他只知道眼前的黑衣人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大侠。

      一点红竟然就站在原地,等着他跑来。

      小乞丐停步在一点红面前,忽然抬起了一只拳头。

      但他的拳头却不是挥向一点红,而是挥向他自己——他自己的脸。

      他的拳头还没有击中目标,他的手腕已被人一把握住——被一点红。

      一点红道:“你为什么要打自己?”

      小乞丐道:“因为我冤枉了你,还用石头打你。”

      这个小乞丐从头到脚分明一点武功也没有,但他却能用石头打中一点红,这岂非很奇怪?

      但这样奇怪的事,依然不能令那两个僧人抬起头来。

      抬起头的人是那小乞丐,因为他听到了一点红的话。

      “你没有错,你只不过是在为一个弱女子出头。”

      一点红转身欲走。

      “不!”小乞丐忽然一把扯住一点红的衣袖,“大师已和我说了你的事,想不到……想不到……”

      他说着说着,已然哽咽。

      他的哽咽不是因为害怕或者羞愧,而是因为他心底已升起了一种深深的同情——对于一点红的遭遇、对于人世间的悲剧。

      他本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就受尽人世间的凄苦,但他却仍要为别人出头、为别人而流泪,根本不管自己会不会死?自己是不是更加可怜?

      一点红的面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

      小乞丐的话显然勾起了他最不愿意记起的过去。

      他原本已放弃了杀人剑,娶了一个平凡而温柔的妻子,过着平静的生活。

      但他的妻子却死了——受他连累而死。

      因为他是中原一点红,他本不配拥有那样的生活。

      他的妻子是那么无辜,但他却不得不为了寻找仇人而去捉另外一个无辜的女子去交换情报。

      那女子虽没有被他害死,但这世上,死在他手里的人早已数不清了。

      那塑造他的刺客组织——血手——虽已灭亡,但他的罪孽却没有赎尽。

      他将终身在永不休止的厮杀中苦苦沉沦,这本就是他的夙命。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小乞丐面颊上的泪:“你的泪不该为我这样的人而流。”

      他看着小乞丐,微笑道:“你有道义、有胆气、有种。你不该自责,该为自己骄傲才是。”

      小乞丐却道:“既然你把我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愿意收我为徒?”

      一点红的微笑忽然变得僵硬,然后消失。他甩开小乞丐的手,朝大门走去。

      小乞丐追上去,大叫道:“你答应过我的,你办完事就回来找我,现在你的事已经办完了!”

      一点红并未停下脚步:“我的事虽办完了,但倘若我回到江湖中去,就永远都会有新的事出现。”

      小乞丐追着跑出了古刹,追到了大街上。

      他跑到一点红面前,冷笑道:“你认为我怕死?我告诉你,我是村里遭灾逃难长大的,我是风餐露宿、天地养大的!我见过的死人未必比你少!江湖中每天都有人死,如果人人都这样畏畏缩缩,那哪里来的快意恩仇、浩然正气?”

      一点红听完这番话,忽然笑了,但他的笑意里却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讥诮之意:“看来你在这里读了一些书。”

      小乞丐道:“你不相信我?”

      一点红冷冷道:“大话谁都会说。”

      话音落下,他已走进黑夜之中。

      小乞丐咬了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目的地在何方,他并不清楚。但一点红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哪怕是崎岖险峻的山路、藏着毒蛇毒虫的废弃隧道,哪怕他受伤流血、手脚抽筋,他都依然紧紧地跟着。

      因为一点红不喜欢听大话,他便不再多话,只在一点红停步的时候,沉默地跪下来请求。

      哪怕是在喧嚣的集市、闹市的酒馆,哪怕周围有许多人在指指点点、戏弄嘲笑,他都视若无物地跪下来。

      这样的日子,他已坚持了十七天。

      他的脚已磨破、他的小腿已发肿、他身上已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他面对过至少两百个人的唾沫。

      但他依然不肯放弃。

      “你知不知道那古刹里的和尚都不是寻常僧人?”一点红终于忍不住道。

      “我知道。”小乞丐道。

      “他们的武功并不比我差。”

      “我知道。”

      “他们都是很有智慧、很慈悲的人,这一点比我要强得多了。”

      “是的。”

      “他们本已答应收留你,教你武功。”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

      “因为我要学剑!”

      一点红面上忽然浮出一种既痛苦又怜悯的神色,好像一个很可悲的人在照镜子时会露出的那种神色。

      人为什么一定要学剑?

      人为什么一定要学那种最可怕的剑法?

      “你要学剑,我却不愿意教你,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走,我也不会教你。”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冷硬。冷如寒冰、硬如铁石。

      他走进一家客栈,坐到了一个窗边的位置。

      小乞丐跟着他走进来,在他坐下来点菜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要饭的!”一个人高马大的伙计走过来驱赶他,扬起肩膀上搭着的抹布抽向他的脸。

      他仍然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啪——’

      他的半边脸上已出现了一道又粗又深的红痕。

      伙计也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叫花子居然不躲——混进来讨饭吃的小乞丐,遇见人打,怎么会不躲呢?

      无论如何,这小叫花子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他却是个大男人。一个大男人当众这样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总归是不太体面的——他已瞟见四周有食客在用不屑的目光望着他,于是他灰溜溜地朝后厨跑去了。

      小乞丐也怔了,他本以为一点红会替他拦住这一下的。

      他只要伸一伸手、动一动嘴,就能替他拦住这一下。

      但他既没有动手也没有动嘴。

      他仿佛看不见有这么样一个人跪在这里似的。

      小乞丐只觉得脸上又疼又麻又烫,他的眼泪已在眼中打转,但他忍回去了。

      饭菜已经端上来了,一点红开始吃饭。

      他吃得很快,吃完后就扔下银钱,起身离开。

      小乞丐赶忙站起身来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像饿狼一样地把那些残羹冷炙塞进嘴里。

      他已跟了他十七天,他的每一顿饭都是这样吃的,所以到现在还没饿死。

      他本就是乞丐,有剩饭吃已经谢天谢地了,只可惜他每一次都不敢吃饱——只要再多吃两口,他就会跟丢。

      一点红已经走出去有一段路了,但他腹中的饥饿感却还没有消失,因为他只不过吃了三口而已。

      他浑身都在发疼,他的脚早已软了,如果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端着碗,不顾一点红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疯狂地往嘴里拨饭。

      他的泪水早已流进饭里。

      一点红走到山脚时,天忽然阴起来了,他只好找了间破庙避雨。

      他走进破庙的门,却忽然发现小乞丐并没有跟上来。

      门外已开始下雨,他探出头去看了看,连那小乞丐的半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他于是关上门,横剑在膝,在关圣帝君的塑像下面开始打坐。

      他并没有闭起眼睛,而是在看着他的剑。

      他虽厌倦杀戮,却不厌倦剑——他本就是因为痴迷于剑才走上一条不归路的。

      就连那传授他剑法的‘血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世间少有,他几乎是为剑而生的。

      所以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为了中原一点红。

      他成名的年纪甚至比楚留香还要早。

      这究竟是福?还是孽?

      无论如何,他的剑早已经融入他的生命,与他不可分割了。

      一旦分割,就意味着死。

      他仍然记得,在他为亡妻复仇的路上,他的剑曾经失过手。

      让他失手的,只不过是一些蝙蝠岛上的弟子。

      他们的武功并不算太高。

      他们人虽多,但他本该有把握解决他们的。

      可是他倒了下去,他的剑失了手。

      因为他心底还在留恋那种放弃杀人剑的平静生活,他的手因内心的挣扎而颤抖、因仇恨和羞愧而颤抖。

      他倒下时,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阴森的笑声随之传来:“你的骨头已被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给磨软了!一点红,你已握不住剑!”

      在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失去生命的感觉。

      于是他拾起他的剑。

      于是他的剑下又多了一串没有名字的鬼魂。

      这究竟是福?还是孽?

      现在,他的手早已稳了,他的剑早已回到了他的生命里。

      但最可怕的,却并不是剑法的生疏,而是拔剑四顾心茫然——他斩杀不了他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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