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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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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内声音嘈杂,是各个地方在整顿清点出发的物事,巡卫岗哨都在忙,显得这一处小小枯林格外安静。
夏功年撑着一棵只有不到两掌宽的细小枯树,嘴角沾着一点不知何时咳出的血,手上也是。
叶景楼快步走上前,是想让他先回去的,不想人却不动,他只好硬抓着夏功年往前带了一下。
“你……一直在这?”夏功年问。
“……嗯。”叶景楼听他气息虚浮,猜想应该和近来不得歇息有关——嘴上还在答他的话,心下却在想对策:“昨夜林姑娘要准备出行,我在林中守一守。”
“怎么不直接留下……外面多冷啊……”
他在问昨晚。叶景楼心想。
直到两人进屋合上门,叶景楼也没思索出得体一些的答案:其实那个时候,也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细究起来,他就不该在这里捅破那层窗纸。夏功年官职在身,不可透露的来龙去脉一定多如春笋,昨晚问的那些都没得到确切答复,也是与此有关。他追问时就未加思索考量,单是将他们双方都架上悬崖而已,要说实质收获,几近于无。
“是……浩气盟派你来的。”
夏功年声音很轻,但已经足以让叶景楼听清楚:“你知道了?”
“林征查到了——”夏功年能清楚说出的字句越来越有限,终究撑不到床前,所幸叶景楼一直在身边,及时托了他一把。
夏功年抬眼看着他,目光渐渐涣散下去,口中只剩意识模糊不清时的呓语。叶景楼附耳过去细听,才听清那说的是:
“景楼,别回来。”
“我还没走呢。”叶景楼将他在床榻安顿好,坐在一边守着。
他不通医理,帮不上忙,想着如果机会合适,让赵火过来看看。
天又黑了。
夏功年一直关注着天窗外的颜色,看外面的天宫从浅蓝转为漆黑、又染上一点点照明的火光。
“天黑了。”他轻声说,敲了敲身后的木柱:“叶哥?你过来一下呗。”
“嗯?怎么了,你伤口疼?”
他们这地牢都是用木柱拦着的,除了天窗那一面是堵冷冰冰的石墙,其余都像笼子,甚至可以互相递东西。
不过隔壁那位不像他一样总往门口凑,人家没事就只在墙根底下打坐。
“不疼。”夏功年转脸看着他:“过来一下呗。”
“……来了。”阴影里的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是起身过来了:“什么事?”
夏功年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像是诡计得逞的狡黠。
他什么也没说,伸出手塞过去一个东西。
“你这……你怎么藏下的?还在身上自己怎么不上药?”
“嘘——”地牢尽头传来些细微动静,夏功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挡住了他的话,声音更小了:“有人来了。你先收好。”
走廊里“喀啦喀啦”的金属碰撞声越来越近,夏功年突然低声笑了笑:“叶景楼,这是……我来找你的借口——你我的情分不在眼下,而在天涯。”
叶景楼听这声连名带姓的“叶景楼”愣了一下,忽觉连平平无奇的火光都映照出一丝不详:
“你做什么?”
他没得到回答。那些地牢入口走下来的人打开了牢门,把他面前的人带走了。
真是个应景的梦。夏功年心想。
八年前,他还不到二十岁。到底是年轻气盛,有点心思就藏不住,非要分别前留下些听上去不明所以的话让人费心思胡思乱想。
要是放现在,他没准还要为那时候的冒犯道歉。
“你醒了?”叶景楼感觉他似乎有动静,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满是惊愕的眼睛,活像在学堂犯错被教书先生逮个正着,不觉失笑:“醒了就起来走走,怎么还懒床。”
“……”夏功年撑着床板坐起来:“你一直在这?”
叶景楼拿起一边炉架上的热茶:“林姑娘走了,我听你和她说的话,应该是不让她再回来——烫。”
他避开夏功年的手,将茶杯放到床沿上:“你这以后……少不了人盯着,得留个人。”
“叶公子,”夏功年犹豫一瞬,挑破了他身份:“浩气盟派你来,只是为了搅动这里吧?之前林征撞见叶星堂去了赵火那,他也是你们的人?”
叶景楼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但很快就消解了:“夏功年,天策府派你来,也没有说还要保护我吧?”
夏功年又被他杀一个回马枪,眨眨眼睛说不出话。
“喝口热茶。”叶景楼看起来还是和一般时候一样,夏功年几番相激他都没有任何怒气,依然神色淡淡:“屋里凉,冷的快,已经不烫了。”
“你又是哪里来的炉架?”
“你睡着的时候去外面砍树枝搭的。”叶景楼回答,又问:“林姑娘平时住哪?”
夏功年一愣:“你总不能一直守在这。”
“……”叶景楼抬眼看看他,说:“方才,肖苍来过了。”
夏功年忽然紧张起来:“他为难你了?”
“没有。”叶景楼摇头,接着说道:“赵火和他同来,看到我在,多有帮衬。”
没等夏功年接上话,他又先一步:“你这不能不留人。肖苍一直怀疑你,夏同也还想用你威胁林姑娘,赵火虽然来得早,已取得信任,但毕竟不能总像今天这样。他是浩气盟派进来时间最久的人,作用比我大很多,结束之前,不能也被盯上。我留在这,我们都更安全。星堂虽然年轻,但心思灵活,出发之前我告诉过他要寻机会和林姑娘联系,扶风郡里也早有等着接应他们的人,你不必担心。”
“……叶公子,你好多道理。”夏功年有些无奈。想着如此只能另寻机会让他走,眼下便终于放松下来了:“林征住西边。”
叶景楼想到门口的一小片枯林,确实是另有一条小径往西,尽头是一间房子。
“有些远了。”他说道。目光四下看了一圈,落在卧房门口:“我还是在外面吧。”
见他要去门堂,夏功年未加思索就拒绝:“那连张床都没有怎么睡人?林征的住处她自己都收拾干净了,她又不回来,就用不着避嫌了吧?”
又是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胡话。叶景楼看着他轻叹一声:“我平常一般打坐调息,不碍事。”
见自己意图又被看破避过,夏功年十分尴尬地轻咳几声,终于换上来一张正经脸皮:“林征在的时候我也让她回去睡,这里一共才这么大点,门口又有一片枯木林,就算有人来,天上地下也多少会碰出些动静,我听得见。”
“肖苍来的时候,你就不知道。”
夏功年又没接上话,寻思那还不是因为你在旁边才一下子睡过去……
“我在这,你睡得安稳些。”叶景楼说。
夏功年:“……”
屋里无窗,他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天色,但听得见枯林里溜过树尖的风。
就像当年那“一时冲动”所听到的风。在枝桠叶片见不住地弹跳、旋转,发出轻微遥远的“沙沙”的响声。
“我出去了。”叶景楼起身起把炉架侍弄好,“有事喊我。”
——风撞进层叠茂密的丛林,发出“咚、咚”的声响。
持续不断的响声,如天上流云猝然跌进月光,闷闷的、又能放肆的变幻各种形状。
看来那时的冲动也并非全无道理,他将月亮留住,就已经是最大的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