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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珩仪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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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美丽”是什么?
对于一个没有双眼,只能用别的方式来感知世界的岩元素生物,若陀很难确切描述这种感觉。
祂想起自己曾经去到大地上,那些珩仪给祂讲过的天光和长风,也曾吹拂每一个地面生灵一样吹拂在祂的身上。
地底能听到许多声音。虫豸从泥土中穿过,地脉中散发出隐隐波动,有更深处的岩层在移动和互相挤压,岩元素的晶簇之间会产生共鸣,其他元素的晶簇会安静一些。地面上的声音更复杂一些,地底的气流也有声音,但温度从来都是一样的,而地面上的风会有温暖或寒冷的温度,会从不同的地方吹来,会有轻重缓急的触感。
土地与岩层总是亲切的,但阳光照射在身上,会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和火元素完全不同的温暖。
春日的大地会有草木的芬芳,大胆的雀鸟会停留在若陀的脊背上。若陀有的时候想着自己能不能就这样不动,等着身上被雨淋湿,然后触感像岩石的皮肤与甲片也许会生出青苔,就会有更多的、会发出悦耳啾啾声的生灵停留在上面。
地底的世界没有这样的声音。
珩仪说起“美丽”时,她的语气温和而明快,如同沐浴在阳光之中。
她以美丽形容若陀。
刻刀划过玉石表面的声音里,若陀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与人聊天是需要回应的,但来自珩仪关于“美丽”的称赞,若陀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祂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样貌,只是突然想起祂曾经出现在别的人类面前,然后听到了饱含恐惧的声音。那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对于祂样貌的赞美,不过祂对此没有什么感触。此时此刻,若陀趴在巨大而明亮的晶簇下,晶簇内浓厚的岩元素波动着,一部分流向伤势尚未痊愈的珩仪,一部分慢慢逸散在空气中。
“你雕刻的,是什么样的图案?”
若陀从未如此迫切,迫切地想要看见。
“你。”
珩仪抬起头。
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注视,她伸手,轻轻碰了碰若陀近在咫尺的角。
“我将你的模样雕刻在了玉环上,这样的纹饰很漂亮。之后……你想要它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会将它赠予你。”
珩仪扶着晶簇,在明亮的光芒中走近了一些,她带着些许迟疑,伸手,落在了若陀眼睛的位置。
“好。”
07
按照某种严格的分类,岩龙蜥一类的元素创生之物,也被归于兽类。若陀统领着所有的岩龙蜥,即使祂能够与珩仪交流自如,也不代表祂完全没有兽类的某些特征。在幽暗的地底度过了许多岁月的古老元素生物,从来不是什么无害的代名词。
与珩仪交流的若陀看起来是温和的,但当珩仪伤势渐渐愈合,透露出离开的意愿时,祂就不免显得焦躁。
若陀看起来很少——甚至可能从来没有——与拥有灵智的生灵进行这样长久而平和的对话。祂遇见珩仪之前的漫长岁月中,能听到的只有地底岩层幽微的响动,偶尔去到地面,见到祂的生物不是畏惧就是奔逃,很难进行什么有效的交流。而珩仪在大地上一路行走,见识非同一般,若陀与她交谈,就仿佛借着她的双眼去到了地面。
若陀有些不愿让珩仪离开。
要留下珩仪很容易,像她自己说的,她天生不足,少时多病,秉性柔弱,只要若陀不愿意帮忙,她就无法到达地面。
——只能留在这个晶石簇生的洞窟中,永远陪着祂。
阴暗的想法滋生得这样轻易,连若陀自己都惊讶。祂听着角落里人类女性极轻的呼吸声,缓慢地思考着什么。
“若陀,你听过箜篌吗?”
珩仪好似对最近几天一人一龙之间略显紧绷的氛围一无所觉。年轻的玉匠仍待在洞窟中最明亮的岩属性晶簇下,说话时,正从她不小的包袱中取出什么。她带着几分炫耀似的开口,若陀便也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头颅习惯性地凑近。
“没有。‘箜篌’是什么?”
“一种乐器,我带了体型最小的那一把。”
匠人平日里握着刻刀的手,轻轻波动了箜篌的弦。
五指纤纤,泠泠的乐声从弦上飘出,伴随着年轻女性略显轻快的语调:“我本来没想着带它出来,毕竟我行走在大地上,有时候难免风餐露宿,那样的条件对乐器保养很不友好,但是岩君让我带上它,说是某些时候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为了劝说我,祂还专门为这把箜篌的纹路注入了岩元素力,做成半个岩造物,只要损坏得不是太严重,放在岩元素充沛的地方就能自行修复。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珩仪熟练地抚弄拨弦,轻柔空灵的音符如水一般从她手中流泻,潺潺湲湲,如月光缓缓。
她轻轻哼唱起来。
可能没什么人会相信,终日埋首于璞玉与原石之间的匠人会有如箜篌般柔和的嗓音,但对珩仪而言这却是事实。幽寂的地下洞窟,唯有晶簇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石龙的呼吸也渐渐轻了。
一曲终了,纤细的五指放在弦上,珩仪抬头,对石龙道:“你想留下我,对吗,若陀?”
“但是你不会愿意。”若陀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沉闷。
“因为你生亘古,而我寿须臾。如果你让我留下,之于你我都是十分残酷的。”
珩仪很少这般郑重地和若陀说什么:“人类不能长期生活在无光之地,晶簇之光也不能替代日光,长此以往,我的双眼会瞎得更快……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了……我要去寻求技艺的极致。”她又轻轻拨动了几下箜篌的弦,乐声合着她的嗓音一并在若陀耳边作响。
“在以你为对象雕刻纹理之后,我已经隐约摸索到了方向,请不要阻止我,若陀。”
不要截断一个人类赌上性命也要追寻的道路。
若陀不再言语,庞大的身躯趴在洞窟中央,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委屈。
珩仪有点好笑,不由地出言调侃:“连我自幼相识的岩君都没能拦住我,你没有办法,不是很正常么?哈哈哈……倒也不必如此气馁?毕竟人类短暂的一生,能够有心力这样去追求一样东西,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
“你知道我是怎么和岩君告别的吗?”她探手,摸了摸若陀的角,状似安抚。
若陀喷出一阵鼻息,一言不发,没理她,却暗自上了心。
“‘倘若我与你告别便不再归来,那就请你用你漫长的生命,记住一个须臾刹那的我’。”
她笑着,浅青色的眼眸都因为这个笑容半眯起:“你会记住我吗,若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