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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祁家 ...

  •   祁家是金城绵延数代的世家大族,虽非钟鸣鼎食的顶级门第,却也根基深厚,枝繁叶茂。
      祁老太爷这一脉,原本只是族中不甚起眼的旁支,却因长子祁树衡少年登科,一路官运亨通,未及不惑之年竟已官拜长安城户部尚书,成了天子近臣。一子显贵,满门生辉。自此,祁老太爷这一房在族中的话语权便陡然加重,再无人敢因“旁支”身份而小觑。
      祁老太爷自己,却正是在仕途看似最光明之时抽身而退的。他宦海沉浮二十余载,已升至一省布政使,眼见无入阁之望,又因朝中派系倾轧、圣意难测,那最后一步终究未能跨过。
      加之他深谙“父子不同朝”的官场隐讳——长子已是部堂高官,若自己再踞于高位,于树衡前程有碍,于祁家长远亦非幸事。几番权衡,他索性以年老体衰为由,十分体面地致仕,携家带口返回了原籍金城府辖内,丹霞县祁家老宅内养老。
      老爷子的致仕,颇有为长子前程让路、集中家族资源的深意。也正因如此,他对留在身边、未能成器的幼子祁树岳,便生出了一种复杂的补偿与溺爱心理。
      祁家二爷祁树岳,与长兄祁树衡足足差了十岁,乃是祁老太爷年近四旬时才得的幺儿。
      长子常年在外求学、为官,老太爷将一片迟来的舐犊之情尽数倾注在这幼子身上。加之老夫人更是视若性命,从小便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般无度的溺爱,便生生将祁二爷养成了一个锦绣堆里的废物,温柔乡中的庸人。
      若要细说这祁二爷如何不学无术,那在金城世家子弟中,简直是出了名的。
      于“文”一道,他幼时开蒙,请的是当地名儒,奈何坐不住冷板凳,一本《三字经》断断续续学了三年犹未背全。先生稍加管束,老夫人便先心疼起来,只说“我儿年幼,身子骨要紧”,祁老太爷也只盼他平安喜乐,功名有长兄去挣便好。于是诗书笔墨,于他不过是装点门面的摆设,至今写封家书都错字连篇,语句俚俗不堪。
      于“武”一道,也曾请过教习师傅,想着强身健体也好。谁知扎马步嫌腿酸,舞石锁怕砸脚,学射箭又抱怨胳膊疼。没三两日,便将武师傅气得拂袖而去。从此只精通了踢蹴鞠、斗蛐蛐、放风筝这类“玩闹武艺”。
      文不成,武不就,剩下的便是吃喝玩乐,钻营享受。祁二爷于此道却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金城便是一府首城。城里,哪家酒楼有新菜,哪处秦楼楚馆来了新的姑娘,哪个赌坊玩法最新奇刺激,他永远是第一批知道的客人。声色犬马,一掷千金,眼皮都不眨一下。结交的也多是些趋炎附势的纨绔子弟,整日前呼后拥,称兄道弟,哄得他飘飘然,真以为自己有孟尝之风。
      祁老太爷初时还训斥几句,奈何老夫人百般维护,加之自己致仕后心气已泄,见这幼子实在不是读书做官的料,也只得长叹一声,由他去了。只是年岁渐长,总不能让他一直这般无所事事,成为族中笑柄。
      恰逢丹霞县县令出缺,此县民风淳朴更是祁家发源之地。祁老太爷终究是官场老手,余威犹在,便厚着老脸,动用了长子的名帖和自己的旧日关系,上下打点,花了不小一笔银子,终于为这宝贝幼子谋来了这顶七品县令的乌纱帽。
      一来让他有个正经营生,免得终日游荡;二来丹霞县衙离祁家老宅近,便于看管约束,不怕他闹出太大乱子。
      于是,这从未读过《大雍律例》、不知刑名钱谷为何物的祁二爷,便这般摇身一变,成了丹霞县的七品父母官。
      祁老太爷自己,则住在几里之外祁家老宅邸中,指望这距离既能让自己耳根清净,又能让幼子多少经历些世事,或许能沉稳起来。
      只是这如意算盘能否打响,丹霞县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瞧着,等着看这位祁二爷如何“大展身手”。而祁二爷自己,只怕正琢磨着如何将那县衙变成他新的玩乐场呢。
      丹霞县祁家老宅,每日清晨都遵循着一套固定的节奏。巳时初刻(约上午九点),祁二爷祁树岳会睡眼惺忪地被小厮伺候着起身,胡乱用些早点,便由马夫牵来他那匹养得膘肥体壮、鞍辔华丽的骏马,晃晃悠悠地往七八里外的丹霞县衙而去。这“点卯应差”,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场每日必行的、给父亲和外人看的仪式。
      而在他出发后不久,宅邸的另一位核心人物——祁二奶奶胡银环,才真正开始一日的主理。
      胡银环出身京城官宦门第,乃大理寺卿胡大人的掌上明珠。
      当年祁家势头正盛,祁太爷虽不善钻营却官声不错,长房长子祁树衡青年高位,前程似锦。
      胡家有意联姻,偏巧适龄的只有这位幼女。原想着祁家诗礼传家,纵是幼子,将来靠着父兄荫蔽,总不至于太差。谁曾想,千挑万选,竟是嫁了祁树岳这么一个绣花枕头。初嫁时,胡银环那份少女怀春的憧憬,很快便在丈夫的不学无术、吃喝玩乐中碾得粉碎。
      她内心深处,是极瞧不起祁树岳的。她自幼受父兄熏陶,见识过真正有学识、有风骨的官员是何等气象,对比自己这位白日里去县衙点卯应景、夜间回来只知呼朋引伴或盘点他那些玩物丧志勾当的夫君,那种鄙夷几乎刻在骨子里。
      她有时冷眼瞧着祁树岳为了斗蛐蛐赢了十两银子而沾沾自喜,对比娘家父兄在长安执掌一部、为国计民生呕心沥血,只觉得荒谬又可悲。
      然而,胡银环是极聪明的女子,更深知“礼法”二字的分量。她所有的轻视与不屑,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世家大族媳妇应有的端庄与规矩之下。
      面上,她对祁树岳这位夫君,给予了十足的“尊敬”。
      每日祁树岳出门前,她必会吩咐丫鬟将他的官袍熨烫平整,玉佩、香囊等物搭配得当,亲自替他理一理并未歪斜的衣领,口中温言道:“二爷今日路上慢些,衙门事忙,也当顾惜身子。”语调平和,举止得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俨然一位贤淑体贴的官家夫人。
      祁树岳晚间归来,无论多晚,只要不是在外宿娼,正院的灯总会为他留着一盏。桌上会温着醒酒汤或一盏热茶,她会迎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外袍,递给下人,轻声问一句:“二爷可用过饭了?灶上还温着粥。”
      ——这一切,她都做得行云流水,仿佛是天经地义的妻子本分,但那眼神里却没有寻常妻子对丈夫的关切与热络,只有一种程式化的、近乎管家式的周到。
      她从不曾在人前驳祁树岳的面子。即便他有时在饭桌上,当着老太爷或下人的面,吹嘘些自己在衙门里如何“明断是非”实则多半是师爷代劳,或是与哪家公子哥儿又做了桩“大生意”,多半是又被哄骗了钱财,胡银环也只是垂着眼,安静地用饭,偶尔附和一句“二爷辛苦”或“二爷自有分寸”,从不会出声戳破他那可怜的自尊。这份“敬重”,让祁树岳十分受用,甚至觉得夫人虽出身高门,却甚是温婉顺从。
      但关起门来,夫妻二人几乎无话可说。胡银环的心思全用在打理偌大家业、教养两个儿子身上,她绝不允许子女沾染他们父亲半分恶习、以及与长安城中长房大嫂通信维系关系上。她的世界井然有序,祁树岳只是她这个世界里一个需要妥善应付、维持表面和谐的“重要物件”而已。
      祁树岳乐得清闲,反正银钱上胡氏从不短了他的,生活上被照顾得妥帖,面子上有光,他也懒得去探究夫人那双沉静眼眸底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有时他试图炫耀些什么,迎上胡银环那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那点虚荣心便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倏地泄了气,只得悻悻然转开话题,或出门去寻找能让他真正“放松”的狐朋狗友。
      这对夫妻,便如此这般,一个浑浑噩噩,乐于享受表面的尊崇;一个心明眼亮,维持着冰面般的平静与尊敬。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是同床异梦的夫妻,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最熟悉的陌生人。胡银环在这段关系里,用冷漠的“尊敬”为自己筑起了堡垒,牢牢掌握着内宅的权柄,过着一种精神上独立、面子上圆满的舒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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