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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塑形·泥土的低语与盛名的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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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黏土,静静地躺在光滑的木板上,像一个沉默的挑战,又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羌渝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泥土冰凉湿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唤醒了一种遥远到近乎陌生的肌肉记忆——那是童年时,在被母亲允许的、极其罕见的短暂平静时刻,他也会蹲在院子里,无意识地揉捏湿泥巴,塑造成各种模糊的形状。
那时,泥土是他唯一的、不会斥责他的玩伴。
但此刻,这简单的动作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每一次尝试表达自我,在过去的经验里,几乎都伴随着母亲的嘲讽、否定,或更糟糕的、引燃她怒火的不可预测后果。
表达是危险的。暴露内心是致命的。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艾瑞克画笔落在画布上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后退审视作品时低沉的呼吸声。
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种奇特的背景音,既不寂静得令人心慌,也不嘈杂得让人不安。
羌渝偷偷抬起眼,瞥了一眼艾鲁克宽厚的背影。
男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色彩世界里,似乎早已忘记了沙发上这个沉默的客人和地上那团小小的泥土。
这种被忽略的感觉,此刻反而成了一种安全的许可。
羌渝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极其缓慢而深长,仿佛要将积攒了许久的恐惧都吸入,再缓缓吐出。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终于落了下去,轻轻地、试探性地,按在了那团黏土的中心。
冰凉、柔软、带着细微颗粒感的质地,再次清晰地通过指尖的神经末梢传递上来。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缩回。
他任由那种感觉停留在指尖,像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
他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大脑里那些批判的、恐惧的声音,只是去感受这片最原始的、未经雕琢的材料。
他的手指开始极其轻微地动了起来。
不是塑造,甚至不是揉捏,只是无意识地在泥土表面按压、滑动,留下一些凌乱的、毫无意义的痕迹。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久到他的手臂开始发酸,久到艾瑞克已经完成了一部分画作,起身去倒咖啡。
艾瑞克端着咖啡杯走过沙发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地上的木板和那团被按得有些扁平的黏土,以及羌渝那双专注而紧张地低垂着的眼睛。
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喝了一口咖啡,便又回到了画架前,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但这种无言的“看见”和“不干涉”,对羌渝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它意味着,他的行为没有被评判,没有引发任何负面的关注。
这小小的安全空间,让他紧绷的神经又松弛了一分。
他开始尝试更多的动作。用拇指在黏土中央按出一个凹陷,然后用指尖将周围的泥土慢慢推挤、隆起。
他没有预设要塑造什么,只是跟随本能,让手指带动泥土变化。
一个模糊的、不规则的碗状物开始显现。
他的动作依旧生涩、犹豫,时不时会停下来,警惕地听听周围的动静,或者因为某个不满意的线条而皱起眉头,几乎想要将整个泥团毁掉重来。
但每一次,当他产生毁掉的冲动时,内心深处似乎又有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阻止他。
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就这样,继续。
几天过去了。
羌渝每天大部分时间依然是在沉默和观察中度过的,但地上那块木板和上面的黏土,成了他一个新的、隐秘的焦点。
那个粗糙的碗状物被他反复修改,边缘被捏薄,内部被抹平,渐渐有了些微的形态。
他做得极其缓慢,有时一整天只是反复打磨一个微不足道的弧度。
他对泥土的掌控力,在这一次次微小的尝试中,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速度增长着。
艾瑞克依旧不过问,但他会“无意中”留下一些关于雕塑的书籍,翻到某些展示基本技法的页面,摊开在画室中央的大桌子上。
有时,他会带回一些不同质地的黏土,或者几把旧的、但保养得很好的塑形刀,随手放在羌渝那块木板的旁边。
羌渝起初对这些“工具”敬而远之。
但有一天,当他对自己用手指无法精细处理的某个细节感到无比挫败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那把最小的塑形刀上。
木质的刀柄光滑温润,金属的刀头闪着幽暗的光。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拿起那把刀,试着在黏土上划了一下。
一道清晰、利落的线条出现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微微一震。
工具,是手的延伸,能实现手指无法达到的精确。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使用这些塑形刀,刮、刻、压、挑……每一次成功的应用,都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
那种感觉,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擦亮了一根极其微小的火柴,光芒虽弱,却真实存在。
他塑造的对象也开始发生变化。
不再是无意识的几何形体,他开始尝试捏塑一些更具体的东西。
最初是静物——艾瑞克放在窗台上的一个干枯的向日葵花盘,或者一个歪倒的空酒瓶。
他观察得极其仔细,仿佛要将物体的每一个转折、每一处光影的微妙变化都刻进脑海里,然后再通过指尖,笨拙而执着地转移到泥土上。
这些习作依旧粗糙,比例失调,细节模糊,甚至有些滑稽。
但艾鲁克在一次经过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很久,然后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手势说:“感觉……对。比例不对,但感觉,抓住了。”
“感觉抓住了?”羌渝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困惑。他追求的是形似,是准确,而艾瑞克却说“感觉”?
艾瑞克指了指那个歪歪扭扭的酒瓶雕塑,又指了指窗台上真实的酒瓶:“这个,是瓶子。你这个,”他点了点羌渝的作品,“是‘疲惫’的瓶子。看,这里,要倒下的样子。不一样。”
羌渝怔住了。
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
的确,他无意中夸张了瓶子倾斜的角度,强调了瓶身那种不堪重负的弯曲感。
他塑造的,不仅仅是物体的外形,更是他投射在物体上的某种内在感受——那种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疲惫”感。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内心某个一直昏暗的角落。
艺术,或许不仅仅是复制现实,更是表达内在的真实?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让他感到一阵心悸,却又隐隐带着一□□惑。
他开始更大胆地尝试。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复制静物,开始凭记忆和感觉,捏塑一些模糊的人体局部——一只紧握的拳头,一个低垂的头颅,一段绷紧的脊背。
这些形象扭曲、充满张力,甚至有些痛苦,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
他做得依旧很慢,常常对着一小块泥土发呆半天,才能下定决心落下一刀。
艾瑞克看着这些充满痛苦表达的作品,眼神变得复杂。
他没有再轻易评价,只是提供更好的材料,更专业的工具,并在他遇到技术难题时,用最简洁的语言或示范给予指点。
画室里的氛围悄然改变,从最初的收容与庇护,渐渐多了一层师徒般的、专注于技艺传授的默契。
时间悄然流逝,或许过去了几个月。
羌渝的雕塑技巧在以惊人的速度进步。
他对形体、空间、质感的把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旦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便如洪水般奔涌而出。
他不再满足于小型的习作,开始尝试更大、更复杂的构图。
一天,他用了整整一周时间,完成了一件半身像。
那是一个模糊的、没有具体面容的男子头像,头颅低垂,脖颈以一种极其艰难的角度弯曲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整个形体充满了挣扎和压抑的力量。
这件作品虽然依旧没有精细的五官,但那种内在的情感张力,却强烈得几乎要破土而出。
艾瑞克看到这件作品时,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羌渝意想不到的事——他打电话叫来了一个经营画廊的朋友。
那个画廊主是个精干的中年女人,穿着得体,眼神锐利。
她看到那件半身像时,先是挑剔地审视着技术细节,但很快,她的目光被作品深处那种 raw(原始)、powerful(有力)的情感表达所吸引。
她和艾瑞克用羌渝听不懂的法语快速交流着,语气越来越兴奋。
几天后,艾瑞克告诉羌渝,那件作品被画廊主看中,要拿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当代艺术展。
羌渝茫然地看着他,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展览?被很多人看?这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慌。
然而,展览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件名为《压力》的雕塑,以其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和独特的粗糙质感,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和藏家的兴趣,最终以不菲的价格售出。
消息传开,羌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身份神秘的东方少年雕塑家,一夜之间在巴黎的艺术圈子里声名鹊起。
艾瑞克的画室开始接到越来越多的电话和访客,有希望采访的记者,有想代理他作品的画廊,有慕名而来的收藏家。
突如其来的名声和关注,像一道强烈的探照灯,猛地打在一直习惯于躲在阴影里的羌渝身上。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再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些赞赏的目光、恭维的话语、不断涌入的金钱,非但没有带来喜悦和满足,反而像沉重的枷锁,加剧了他内心深处的自我厌弃。
他们称赞的是他的“天赋”,是他的作品表达的“痛苦的力量”。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扭曲的形态、压抑的情感,并非什么高深的艺术构思,仅仅是他内心无边黑暗和痛苦最真实、最直接的投射。
他是在用自己的伤口,换取世俗的成功和认可。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肮脏和羞耻。
每一次作品的售出,都像是一次当众的剥皮,将他最不堪的内在暴露出来,供人品评和消费。
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自我厌恶。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投入创作,仿佛只有在高强度的、近乎自虐的劳作中,才能暂时麻痹那种噬心的负面情绪。
他抽烟抽得越来越凶,手指常常被烟熏得焦黄。
艾瑞克画室里的酒,也开始被他大量消耗。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他才能获得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名声为他带来了物质上的富足,他搬出了艾瑞克的画室,在附近租了一个更宽敞的工作室,但他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自我毁灭的倾向也日益明显。
成功的表象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他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世俗的赞美,内心却向着更深的深渊,加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