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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蛰伏·画室的尘埃与泥土的触感 ...

  •   画室里的暖气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努力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意。

      空气逐渐变得温暖,甚至有些闷热,混合着浓烈的松节油、亚麻仁油、各种矿物颜料以及年深日久的灰尘、烟草和咖啡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种气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对于刚从冰天雪地的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羌渝而言,它代表着一种实实在在的、隔绝了外面那个冷酷世界的“室内”的安全感。

      他蜷缩在那张旧沙发上,身上紧紧裹着艾瑞克那件厚重的、沾满颜料污渍的羊毛大衣。

      大衣残留着艾瑞克的体温和气息,像一层坚硬的茧,将他与外界暂时隔离。

      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艾瑞克塞到他手里的那杯热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冻僵的食道,注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随即是缓慢扩散开的暖意。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他喝得很小心,仿佛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会突然消失。

      艾瑞克——那个络腮胡男人——并没有急于询问他的来历或状况。

      他只是忙碌着,先是检查了暖气的运行,然后又走进里面的小厨房,传来烧水、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黏糊糊的汤走出来,汤里漂浮着几块面包和一些看不出原状的蔬菜。

      “吃吧,热的。”艾瑞克把汤碗放在沙发旁边的矮凳上,又递给他一个勺子。

      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手势和眼神足够表达意思。

      羌渝看着那碗汤,胃里因为饥饿而灼烧般的绞痛更加剧烈。

      但他并没有立刻动手。

      长久的机构生活,早已磨灭了他对食物主动索取的欲望,甚至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迟疑——任何给予,都可能伴随着未知的要求或代价。

      艾瑞克似乎理解他的沉默和犹豫。

      他指了指汤,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一个吃的动作,然后便转身走到画室另一头的工作台前,背对着羌渝,开始整理一堆杂乱的画笔和刮刀,故意制造出一些响动,仿佛在给他留下独处的空间。

      这种不经意的体贴,让羌渝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毫米。

      他迟疑地伸出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

      汤的味道很咸,甚至有点糊味,并不美味,但它是热的。

      热汤下肚,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气。

      他开始一勺一勺地,机械地吃着,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被重新启动。

      艾瑞克虽然背对着他,但眼角的余光似乎一直在留意着他的动静。

      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进食声,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

      吃完那碗汤,身体里的暖意更浓了一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

      寒冷、恐惧、虚弱……所有的情绪和体力消耗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靠在沙发上,裹紧大衣,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沉入了无梦的、近乎昏厥的睡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醒来时,画室里的光线已经变了。

      唯一的窗户透进朦胧的、灰白色的天光,应该是第二天了。

      暖气依旧开着,室内温暖如春。

      他身上除了那件大衣,还多了一条粗糙但厚实的毛毯,显然是艾瑞克在他睡着时给他盖上的。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骨头像生了锈一样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喉咙干得冒火。

      他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画室里静悄悄的,艾瑞克不在。

      到处堆满了画作、画框、颜料管、调色板,显得杂乱无章,却又充满了一种蓬勃的、未被束缚的生命力。

      与他之前待过的那个苍白、整洁、充满秩序性冷酷的精神病院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的目光,再次被角落里的那几个雕塑雏形所吸引。

      那是用灰白色的黏土粗略塑成的人体局部——一只扭曲的手,一个半埋着的头像,还有一堆看似无序、却充满动感的块面。

      它们粗糙、原始,甚至有些笨拙,但有一种直接而强烈的表达欲,从那些泥土的褶皱和痕迹中透出来。

      羌渝看着它们,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一颗被埋藏在冻土最深处的种子,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地热,开始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蠕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情绪?不是喜悦,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

      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共鸣。

      仿佛那些沉默的泥土,在诉说着某种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却又能隐约感知的东西。

      他不敢再看,移开了目光,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慌乱。

      这种内在的波动,比外界的寒冷或温暖更让他感到不安。

      这时,画室的门被推开,艾瑞克带着一身冷气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新鲜的面包和牛奶。

      他看到羌渝坐起来了,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尽管胡子拉碴,但那笑容很有感染力。

      “醒了?感觉好点了吗?”艾瑞克用简单的英语单词配合手势问道。

      羌渝低下头,没有回应。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感谢?自我介绍?解释自己的处境?

      这一切都太过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目前贫瘠的表达能力和社会性功能。

      艾瑞克似乎也不在意。

      他把食物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指了指沙发,示意羌渝继续休息。

      他自己则走到画架前,掀开盖布,露出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画面上是大片浓烈得近乎暴烈的色彩,扭曲的线条勾勒出某种挣扎的形态,看起来抽象而充满力量。

      艾瑞克拿起调色板和画笔,开始作画。

      他很快沉浸了进去,时而后退几步眯眼端详,时而上前快速涂抹,嘴里偶尔会哼唱几句不成调的歌谣,或者低声咒骂某个不满意的色块。

      羌渝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裹着毛毯和大衣,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他观察着艾瑞克。

      这个男人作画时的状态,与他记忆中母亲那种时而癫狂、时而绝望的创作截然不同。

      艾瑞克是专注的、投入的,甚至带着一种享受和发泄并存的快意。

      画室里只剩下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艾瑞克偶尔的嘟囔声,以及暖气低沉的运行声。

      这种平静的、充满创造氛围的环境,对羌渝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没有监视,没有电击,没有强迫性的问答,只有一个人专注于自己热爱的事情。

      他紧绷的神经,在这种氛围里,一丝丝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观察艾瑞克作画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几天过去了。

      羌渝依旧很少说话,仅限于“是”、“不”、“谢谢”等最简单的单词,发音生涩。

      艾瑞克给他找来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虽然不合身,但比那套单薄的病号服暖和多了。

      食物也由最初的简单汤水,变成了面包、奶酪、意面等更能果腹的东西。

      艾瑞克似乎是个生活随性、不善打理的人,画室兼作起居室,厨房里总是堆满未洗的餐具,但对于收留羌渝这件事,他却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和包容。

      他从不追问羌渝的过去,只是提供基本的食宿,并允许他像一件安静的家具一样,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大部分时间,羌渝只是静静地待着。

      有时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有时观察艾瑞克作画,有时则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里的雕塑雏形。

      有一次,艾瑞克注意到他长久的注视,便放下画笔,走过去拿起那个粗糙的头像雏形。

      “黏土,”艾瑞克用英语单词说道,拍了拍那灰白的材料,“像这样,捏。”他做了个揉捏的手势。“你想试试吗?”

      羌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目光,用力地摇了摇头,身体甚至向后缩了缩。

      尝试?创造?

      他早已失去了那种资格和勇气。

      任何与“表达”相关的事情,都让他感到恐惧。

      艾瑞克没有强求,只是耸耸肩,把头像放回原处,继续回去画他的画。

      然而,那颗被无意间拨动的种子,却在黑暗的土壤里,继续着它缓慢而顽固的萌动。

      一天深夜,艾瑞克已经在他用帘子隔开的简易卧室里睡着了,鼾声隐隐传来。

      羌渝躺在沙发上,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在画室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声。

      鬼使神差地,他悄悄地坐起身,赤着脚,像幽灵一样走到那个角落。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那堆闲置的黏土。

      黏土用湿布盖着,保持着柔软。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触碰了一下那冰凉、湿润、带着颗粒感的泥土。

      触感传来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不是厌恶,也不是愉悦,而是一种……熟悉的、原始的连接感。

      仿佛这沉默的泥土,能够理解他内心那些无法言说、混乱不堪的一切。

      他缩回手,心脏在寂静中跳得飞快。

      他在那里蹲了很久,只是看着,什么也没做。

      但内心深处,某种冻结了太久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第二天,艾瑞克发现那堆黏土似乎被人动过,湿布被重新盖好,但边缘的痕迹略有不同。

      他看了一眼依旧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的羌渝,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找来一块干净的木板和一小团黏土,放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没有看羌渝,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闲着也是闲着。”

      羌渝看着地上那团新鲜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黏土,和那块光滑的木板,久久没有动作。

      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恐惧、自卑、对过往创伤的忌惮,与那一丝被唤醒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好奇与冲动,在进行着无声的搏斗。

      最终,在艾瑞克再次沉浸于他的油画时,羌渝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团黏土。

      泥土冰凉、柔软的触感,再次包裹住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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