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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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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快到了。”
少年不顾掌心沾上滑腻的青苔,慢慢爬上一块藤蔓交错的巨大岩石,微喘着气缓缓说。
他穿着老旧的深色外套,外套的袖口已经磨得褪色发毛,上面沾着细微的尘土与草屑。裤腿也被荆棘撕开几道参差的口子,布条随着步伐摇晃,漏出白皙的小腿与结着血痂的擦伤。
夜晚的森林雾色朦胧,周围的景象都看不真切。
少年抬起头,连绵不绝的树冠厚厚地沉积在他的头顶,隔绝了寥寥星光。
他目光低垂,望向身下,那里是无数蜿蜒缠绕的巨大树根,时而破出土壤,时而潜入地面,像是数不清的海豚,穿梭在粘稠深厚的褐色汪洋。
这是顾襄在森林中的最后一段行程。
这一路,森林比他想象的,更要热闹非凡。
起初,一只长着人脸、三根尾巴的白色狐狸好奇地跟在顾襄身后,后来它的尾巴碰到了旁边郁郁葱葱的灌木,下一秒灌木下的土地突然皲裂开来,漆黑的根系瞬间交织成一座囚笼,迅速把狐狸拖进地下深处。
有时顾襄能闻到真菌那浓郁发腻的香甜味,一些浑身长满眼球、或挂满鳞片的昆虫被吸引而来,最后坠入透明菌菇胶质的身体里,像琥珀一般定格住,直至被消化溶解。
生长在溪流边夜夜哭泣的白桦林;沉在湖底偶尔呢喃呻吟的贝类;从水下高高跳起然后张开短翅开始滑翔的无眼鱼……这片森林里的一切都是光怪陆离、神秘诡异的。
——但他并不是孤单一人踏上征途,他与自己的朋友结伴而行。
顾襄打开自己的书包,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出一个朴素的木质盒子。
森林里的水汽太重,些许片刻,木盒的表面开始变得湿润。一只荧光虫慢慢地从远处靠了过来,在四周盘旋了几圈,最后停落在顾襄的指尖,莹蓝微光照亮盒子的表面,折射出斑驳的光。
这是一个属于人类的骨灰盒。
对于顾襄来说,人类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物。
人生而绽放,开到颓靡,枯萎凋亡。他们的遗体会被烈焰舔舐成灰,最后蜷缩在这小小的木盒子中,就和出生前蜷缩在母亲小小的子宫里如出一辙。
“已经很近了,穿过这片森林,越过前方的荒原,我们就到家了。”望着怀里的木盒,顾襄的声音温柔地仿佛油画中随风漫卷的麦浪。
沉默。
没有人回答他。
那只荧光虫颤动着莹莹翅膀,触角轻晃,悠悠地爬离顾襄的手指,停落在骨灰盒的一角。
“你在想家,对吗?”顾襄望着怀里的骨灰盒,继续低喃。
死寂。
或许逝者哪怕竭尽全力,也只能嚎出死一样的寂静。
这并非顾襄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
——上一次得追溯到很久以前,而那时候他的这位朋友还是活生生的人类,而顾襄自己也只是一幅会说话的油画而已。
“我很幸运,因为我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见到了难以描述的奇迹。我亲手绘制的画竟然拥有了自己的意识,拥有了生命……还能和我对话……这简直难以用科学来解释。”一名老者躺在幽闭狭小的冬眠舱里,沙哑虚弱的声音在昏暗的空间里响起:“但愿这一切不是我死前的幻觉。”
“我叫池城。那么,孩子,你叫什么?”
老者胸前抱着一幅油画,那里面传来微小的回应。
“顾襄,我的名字。”
在听到这两个字后,池城很明显地愣住了。冷冻舱内数据面板和指示灯正发出幽幽蓝光,覆盖在他有些错愕的苍白面容上。
“以前,你很喜欢……对着我聊天。”油画里继续传来模糊的声音。
这位因为瘸腿行动不便的老人,或许是因为孤独,总是一边动笔一边对着画布喃喃述说着什么。
从顾襄还是一张白布开始,池城就已经在他身旁絮絮叨叨了,小到出门坐公交不小心投错了硬币,大到各种各样的社会新闻。老人自顾自地说,顾襄默默地倾听。
池城同样想起了那些往事,于是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气。“绘制你花了我接近五年的时间……也难怪你懂得人类的语言……”
老者的目光划过舱门早已熄灭的指示灯,他伸手按了按一旁的紧急按钮,整个冷冻舱却没有任何反应。“冷冻舱的能源补给已经被切断了。舱门已经卡住打不开了……就算能打开,我一个没有力气的瘸子也走不了的。”
“你还好吗?”顾襄担忧地问。
“当然,我很好。”听到他的问题,老者似乎有点想笑,最后却只能不停地咳嗽着。他的胸腔上下剧烈起伏,像是老旧的风箱,不断发出喘息的声音。“我很好,我只是快要死了,孩子。”
“你……快要死了?”
“是的。”池城平静地回答着,好像死亡这件事对他来说稀疏平常。“这个冬眠舱,这座避难所,就是我的坟墓。”
“……好。“
现在的顾襄并不能准确理解死亡的含义。在他的意识里“死亡”或许只是“离开”的一种近义词,他只好安静地躺在老人瘦弱的胸膛之上。
”那我在这等你,我等你回来。“
老者沉默了。
“那我们拉钩?”顾襄继续道。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人类强化约定稳固性的一种独特仪式。
老者依旧没有回答,冷冻舱里,他呼出的气体若有若无,触碰到冬眠舱的透明舱盖上,凝结出一小圈淡淡的水雾。
好一会儿,他虚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顾襄不解。“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抱歉……”
“不……和你没有关系。”池城缓缓闭上眼睛。
“因为……”池城摇了摇头。“没有意义。”
“人类抛弃了我……我的故乡抛弃了我……但我并不责怪他们,也不怨恨大家。相反,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人类需要意义。而我的存在、我的人生,我的所为都没有意义……”
“你在想家,对吗?”顾襄继续问道。
话音刚落,顾襄就感觉老人正耗尽最后的力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妄图借此在幻想中触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这是顾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池城的谈话。老人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顾襄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奇异的转变。亚麻画布绷断,纤维有序编织成神经与血管,干涸的铅白与朱砂凝结成胸腔与脊梁。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他仿佛漆黑深海的鱼,不停地捕捉着身边游离飘荡、碎絮般的回忆。
等顾襄的意识再次彻底清醒,他已经站在了冬眠舱之外,他望着舱盖光滑透亮的表面,凝视自己的倒影。
两只眼睛,鼻子,还有一张嘴,和人类一样。
人类,自己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类。
这座避难所中,方方正正的冬眠舱井然有序排列着,密密麻麻地铺在一起,像是一面巨大的蜂巢。隔着半透明的舱盖,顾襄能够隐约看到每座冬眠舱内都躺着一具白骨。
死在冬眠舱里的人数目太过庞大,一万、五万、或者是更多。
虽然顾襄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这里,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死里,但他却能隐约意识到,池城也是如此庞大数目中,渺小的一员。
想到这里,顾襄偏过头,默默看向冬眠舱里熟悉的身影。
池城已经化成了一具雪白的枯骨,安静地躺在小小的冬眠舱之中。遵循着墙面上的避难所地图图,顾襄找到了尚能运作的火化室,根据操作手册将池城的遗骨火化成灰。
顾襄还在避难所里找到了几张详细的地图,一把小刀,还有几段发霉的绳索,他把它们通通塞进了背包里。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满足朋友最后没说出口的愿望。
回家。
自己要找到人类现存的城市,或许城市里还有池城的伙伴,他的亲人——自己要带池城回家。
刺耳凄戾的悲鸣响起,将顾襄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一只长满眼睛的鹿没来得及逃跑,就被另一只似狼似犬的怪物狠狠咬住脑袋,怪物的舌头突然如花瓣般裂开四瓣,露出里面螺旋排列的锯齿状尖刺,瞬间绞住鹿的脖颈。
鹿蹄在空气中徒劳地蹬动,它身上十几颗浑圆的眼球因恐惧而暴凸,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很快就停止了动弹。
顾襄一愣,他已经有几天没看到怪物了,推测出自己已经来到了森林的边缘地带。
这是一种在森林深处很常见的野兽,顾襄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它们捕猎的踪影。旅途的大多数中,这种野兽会在远处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从不曾靠近他。
今天却是个意外。
在发现顾襄的注视后,怪物竟然歪了歪脑袋,丢开嘴边的食物,缓缓靠了过来,来到了巨石的下方。
“你好。”顾襄端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轻轻地说。
怪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只是抬起头,分出一条口器,舔舐着胸口上的肉碎,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顾襄身上。
默默地把自己的朋友重新装进背包里,顾襄小心翼翼从巨石上滑了下来,来到了怪物面前。
怪物偏着头,伸出锐利的前爪,向着少年更靠近了一步。
如此近的距离,让顾襄能闻到怪物身上浓郁的血腥和腐烂味,还能看到怪物的锯齿外翻,正往外不断渗出鲜血。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感受到怪物体内无数道蓝紫色的脉络,如同活物般搏动、蜿蜒。它们并非静止的纹路,而是闪烁着微弱的幽光,深深嵌入怪物的血肉与骨骼间隙。这些脉络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又似交错发达的巨树根枝。
这片森林里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的。无论是昆虫、植物,或者是动物,顾襄都能从他们的身体里感受到这种蓝紫色的奇特纹路。
包括他自己。
与它们不同的是,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体内那些脉络有一个共同的起点,将无数奔腾的支流溯源,他在胸口处看到了一个闪耀的,不断跳动的深蓝色心脏。
从油画变成人类,或许自己也是个怪物,或许自己和他们才是同类。
“我在送我的朋友回家……但我没有能辨别方向的工具。”顾襄慢慢说。他知道人类有一种工具叫做指南针,但他从避难所遗址离开前并没有找到。
好在自己找到了地图,他知道避难所的正东方向,有人类规划的城市。
“请问,你知道太阳升起的方向是哪里吗?”
怪物的双眼,依旧目不转睛地停落在顾襄的面容上,它抬起自己的前爪,慢慢地朝顾襄伸去。就在几分钟前,这张利爪才撕碎了一只身躯长满眼睛的鹿。
血腥味更浓了。
鲜血淋淋的利爪最后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像是下一刻就会划破顾襄的喉咙,又像是在指顾襄的身后。
就在这时,子弹呼啸而过,势不可挡。
子弹贯穿了怪物的犬首和口器,在颅腔内爆开,炸出蓝红相间的血液。它的头骨在巨力的冲击下,像破碎的椰子壳般炸裂开来,大量飞溅的粘液在空中拉出长长的弧线,所到之处滋滋作响,腾起黑烟。
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打在了顾襄的后背上。
伴随最后一阵抽搐,怪物向前栽倒,它的前爪颤颤巍巍,依然维持着举起的姿势。无头的尸体仍在下意识蠕动,直到数秒后彻底停止颤抖,它的前爪,缓缓落进自己的血泊里。
顾襄望着它,低声说:“再见啦。”
数秒后,他身后传来了些许灌木窸窣的声音。
顾襄回过头。
天光破晓,一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顾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