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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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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寝殿内,时间失去了意义。夜明珠永恒地散发着惨淡的光,甜腻的安神香无孔不入,试图将人的意志也一并软化、麻痹。
兰烬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躺着,或是靠着软垫,望着空洞的穹顶。君妄几乎寸步不离,喂药,喂食,擦拭,所有事情亲力亲为,动作细致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再提外界风雨,也不再歇斯底里,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守着这座他精心打造的牢笼,和笼中他唯一的珍宝。
然而,兰烬的沉默和日渐消瘦,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君妄强装平静的神经。他渴望哥哥能看他一眼,能和他说句话,哪怕是指责,是怒骂,也好过这死水般的沉寂。
这日,君妄端着一碗新炖的参汤,走到榻边。兰烬依旧闭目侧卧,对他不予理睬。
“哥哥,喝点汤。”君妄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没有回应。
君妄执着汤匙的手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暴戾,舀了一勺汤,递到兰烬唇边。
兰烬依旧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
那无声的抗拒,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哐当——!”
精美的瓷碗被狠狠掼在地上,参汤四溅,碎片崩裂!君妄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里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疯狂汹涌的岩浆。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看看我?!”他低吼着,如同困兽,一把抓住兰烬的肩膀,将他强行扳过来面对自己,“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我什么都不要了!权势、地位、父皇的期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给我?!”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的控诉。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嵌入兰烬的肩胛。
兰烬被迫睁开眼,对上那双疯狂痛苦的眸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王爷,”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干涩,却清晰地刺入君妄耳中,“您给的,是囚笼,是禁锢,是穿肠毒药。却偏要……我感恩戴德?”
君妄瞳孔骤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伤,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他看着兰烬肩上被自己掐出的红痕,又看看地上狼藉的碎片,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毁灭欲再次升起。
“好……好……”他点着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既然你觉得是毒药……那我们就一起沉沦好了!”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空洞而决绝,猛地转身,从一旁的暗格中取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形制奇特的匕首。那匕首的刃身泛着一种不祥的幽蓝光泽。
“哥哥,你听说过‘同心蛊’吗?”君妄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母蛊入我心,子蛊入你身。从此,你我同生共死,心意相连……你再也不能离开我,永远不能。”
他拿着匕首,一步步走回床榻边,眼神狂热而专注地看着兰烬,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献祭。
“很快……很快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兰烬看着那泛着蓝光的匕首,看着君妄眼中那全然的、不计后果的疯狂,心底第一次升起一股真正的寒意。这不是威胁,这是……他真的要这么做!
就在君妄举起匕首,即将划向自己心口的刹那——
“报——!”
地牢入口处,传来一声急促而惊慌的通报声,打破了这凝固的恐怖!一名心腹侍卫甚至顾不得礼仪,连滚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王爷!不好了!北境……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靖安侯他……他……伤重不治……殉国了!”
“哐啷——”
匕首从君妄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化为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预见到某种终极结局的恐惧。
他猛地转头,看向床榻上的兰烬。
兰烬在听到“殉国”二字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他原本死寂的眸子骤然收缩,里面有什么东西,如同琉璃般,清脆地、彻底地……碎裂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
目光空洞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缓缓移回,落在君妄那张写满惊惶的脸上。
没有眼泪,没有嘶吼。
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死寂。
然后,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指缝间,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月白的寝衣上,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他看着君妄,极轻地、极缓地,扯动了一下唇角。
那是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近乎虚无的……“笑”。
仿佛在说——
看啊。
这就是你,和你们……
亲手铸就的结局。
君妄看着他那染血的、绝望的笑容,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那匕首狠狠剜了一下,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父王的计划……成功了。
可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只有无边的、灭顶的……寒冷。
(ovo:我的妈,累死了!放过我哇哇哇哇@折阑)
地牢寝殿内,死寂无声。唯有兰烬指缝间不断渗出的鲜血,滴落在锦被上的细微声响,嗒…嗒…如同催命的符咒。
君妄僵立在原地,看着兰烬那染血的、空洞的“笑容”,看着他胸前迅速扩大的暗红痕迹,大脑一片空白。父王成功了,药引所需的“惊惧与哀恸交织、心神失守的极致情绪”已然达成,可他为何感觉不到丝毫计划得逞的快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然后狠狠捏碎,剧痛伴随着无边的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
“哥哥……”他嘶哑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兰烬却在他抬脚的瞬间,猛地向后缩去,避开了他任何可能的触碰。那动作带着一种濒死小兽般的决绝,眼神里是彻骨的冰寒与……恨意。不再是之前的疏离与抗拒,而是真真切切、淬了血骨的恨。
这恨意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君妄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他踉跄着停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颤抖着,却不敢再靠近分毫。
“传……传太医!快传太医!”他猛地回头,对着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卫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侍卫连滚爬地跑了出去。
地牢内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兰烬不再看君妄,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看着那象征着父亲殒命的、无形的枷锁。喉间血气翻涌,又是一口鲜血抑不住地咳出,溅在苍白的手背上,红得触目惊心。
他没有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单薄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君妄就那样站着,看着他咳血,看着他颤抖,看着他被无尽的悲痛和绝望淹没。他想抱住他,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想抹去他脸上的血和绝望……可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动弹不得。他知道,任何触碰,在此刻,都是更深的凌迟。
他才是那个,将哥哥推入这万劫不复之地的……刽子手。
太医很快被连拖带拽地请了进来,战战兢兢地为兰烬诊脉、止血、施针。整个过程,兰烬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穹顶的夜明珠,仿佛神魂已随那则军报一同消散。
君妄守在一旁,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看着太医忙碌,看着兰烬苍白如纸的脸色,看着他胸前那片刺目的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终于处理完毕,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躬身对君妄低声道:“王爷,世子爷这是急火攻心,悲恸过度,以致血不归经……万幸救治及时,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心神损耗极大,需得……需得静养,万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君妄挥了挥手,示意太医退下。
地牢内再次恢复死寂。
汤药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未散的血腥气,弥漫在甜腻的安神香中,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君妄一步步走到床榻边,看着兰烬紧闭的双眸和微微颤动的长睫。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
他不敢。
他怕惊醒他,更怕看到他睁开眼时,那里面只剩下纯粹的恨。
最终,他只是极轻、极轻地,用指尖拂去了兰烬唇角残留的一点血渍。那触感冰凉,带着生命的脆弱。
“哥哥……”他伏在榻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声音闷哑,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迷茫,“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是做戏吗?是为了让药引的情绪更“完美”吗?
或许一开始是。
但现在,看着兰烬了无生气的模样,那巨大的恐慌和心痛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无法呼吸。
他好像……真的把他最珍视的宝物,彻底打碎了。
而此刻,远在皇宫御书房内。
荣亲王君玄看着手中那份关于“靖安侯殉国”的密报,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满意的笑容。他转向龙椅上神色莫辨的皇帝,躬身道:“陛下,时机已至。兰烬心神已破,正是取引的最佳时刻。瑞王殿下他……想必已准备妥当。”
皇帝的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上,久久不语。
风暴,终于要降临了。
——
地牢寝殿内,时间在死寂与压抑中粘稠地流淌。兰烬昏昏沉沉,时醒时睡。醒时,眼前是君妄布满血丝、写满痛苦与偏执的眼眸;睡时,便是父亲身披残甲、浴血沙场的幻影,还有那冰冷刺骨的暗河水。
他不再抗拒汤药,甚至不再抗拒君妄的靠近。只是那双眸子,彻底沉寂了下去,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也映不出君妄日益焦灼恐慌的脸。他变得异常顺从,喂药便张口,擦拭便抬手,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精致木偶。
这种顺从,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更让君妄恐惧。他宁愿哥哥打他骂他,也好过这样……仿佛灵魂已经死去,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哥哥,你看,外面的梅花开了,我折了一支最红的给你……”君妄试图用外界的事物唤醒他,将一支开得正艳的红梅递到他眼前。
兰烬的目光掠过那抹刺眼的红,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极轻地眨了一下眼,便又恢复了空洞。
君妄的手无力地垂下,梅花掉落在地,花瓣零落。他猛地将兰烬紧紧拥入怀中,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哥哥,你说句话……求你说句话……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怀中人微不可察的呼吸,和一片冰冷的沉默。
绝望如同沼泽,将君妄一点点吞噬。他开始怀疑父王的计划,怀疑这所谓的“药引”究竟有何意义!就算得到了哥哥的血,救活了皇祖父,然后呢?一个心死的兰烬,还是他想要的吗?
然而,命运的齿轮并未因他的悔恨而停止转动。
深夜,地牢入口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比上一次更加慌乱。那名心腹侍卫几乎是滚进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宫……宫变了!荣亲王……荣亲王他联合部分禁军,包围了乾清宫,逼……逼陛下立诏!四皇子……四皇子带人护驾,双方已经……已经杀起来了!”
如同一道惊雷,在君妄头顶炸响!
宫变?!父王竟然……竟然真的动手了?!在这个关头?!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瞬间明白了父王的全部计划——利用靖安侯的死彻底击垮兰烬的心神,同时发动宫变,掌控大局。届时,无论取引成功与否,这天下,都将落入他们父子手中!
那哥哥呢?哥哥在这场滔天巨变中,算什么?!一枚用后即弃的棋子吗?!
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的痛楚席卷了他!
与此同时,一直如同人偶般安静的兰烬,在听到“宫变”、“乾清宫”这几个字时,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沉寂如死水的眼底,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冰冷的涟漪。
“王爷!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侍卫惶急地问道。瑞王府此刻已成风暴中心,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君妄猛地回头,看向床榻上依旧“昏沉”的兰烬,又看向那幽深的地牢入口。一边是父王的宏图霸业,是唾手可得的至高权力;一边是……这个被他亲手摧毁、仅剩一具空壳的哥哥。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抉择。
一个疯狂的,违背了他过往所有执念和父王期望的抉择。
他快步走回床边,动作不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粗暴,将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裹在兰烬身上,然后将他打横抱起!
“哥哥,”他低头,在兰烬耳边急促地低语,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与决绝,“我带你走。”
离开这座精心打造的囚笼。
离开这即将被鲜血染红的京城。
离开这所有令人窒息的算计与背叛。
兰烬的身体在他怀中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君妄不再犹豫,抱着他,如同抱着此生仅剩的、唯一的救赎,大步冲向地牢那隐藏的、通往府外的秘密出口。
身后,是即将天翻地覆的皇城。
前方,是未知的、弥漫着风雪的黑夜。
而在兰烬那看似空洞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冷、极沉的光,倏然闪过。
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