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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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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彻底吞没了侯府,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悲鸣,比白日更添几分刺骨。
兰烬独自缓步走回那间作为软禁之所的偏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虚空中。方才院落中那短暂得近乎虚幻的插曲——少女纯粹的感激泪水,那包送出的润喉糖——所带来的微弱波动,早已被周遭无孔不入的沉重压抑碾碎,消散无踪。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在地面投下惨淡模糊的光斑,勉强勾勒出家具冰冷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白日汤药的苦涩气息,混合着一种陈旧的、属于宫廷建筑的阴冷霉味,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呼吸。
他没有唤人,只是沉默地走到窗边那张铺着厚垫的躺椅旁,褪了氅衣,有些脱力地坐了下去。身体深处泛起的疲惫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并非单纯的困倦,而是一种从魂魄里透出的、对这一切无休止的纠缠与算计感到的深刻厌倦。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扶手上摩挲,试图汲取一丝虚无的安定。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的时刻——
“嗒。”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异响,猝然敲破了死寂!
不是风吹窗棂,不是枯枝断裂,那声音……来自紧闭的殿门方向!极其短促,带着一种人为的、刻意控制的力道!
兰烬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冻!摩挲着扶手的手指骤然停顿,每一根神经都在刹那间绷紧至极限!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死死钉向那扇沉浸在昏暗月光下的、厚重的殿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挣脱喉咙跳出来!
那个声音……
不是错觉!
不是宫中侍卫规律巡视的脚步声,不是内侍小心翼翼叩门请示的轻响,更不是谢怀安那咋咋呼呼、毫无顾忌的动静。
那是一种……一种几乎要被他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极其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特定节奏!
很多年前,那个被宠得无法无天、却又极度依赖他的小皇子,为了能偷偷溜出宫来找他玩,又怕被随行的侍卫嬷嬷发现,曾绞尽脑汁,与他偷偷约定下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敲门暗号!
三长一短,轻如雨滴。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君妄?!他白天刚被自己冰冷拒绝,负气而去,怎么会……怎么会在深夜用这种方式前来?!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冲垮了兰烬所有的镇定!他整个人僵在躺椅里,背脊窜上一股骇人的寒意,指尖冰凉刺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殿外,在那一声之后,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仿佛刚才那一声,真的是潜伏在暗夜中的幽灵,不经意发出的一点声响,随即又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月光无声移动,将窗格的影子拉得斜长,扭曲。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
兰烬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试图穿透那厚重的木板,看清门外究竟是谁?是那个他以为已经彻底激怒、暂时不会再来纠缠的君妄?还是……别的什么?陷阱?试探?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闪过,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
他极慢极慢地站起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肌肉紧绷,戒备到了极点。
就在他几乎要确定那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或是某个不小心的侍卫弄出的无关声响时——
“嗒……嗒……”
又是两声!
比之前稍微清晰了一点!依旧是那个节奏!那个该死的、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节奏!
这一次,绝不可能听错!
兰烬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腰撞上冰冷的桌沿,带来一阵钝痛。
君妄!
真的是他!
他疯了不成?!深夜潜入宫中禁地,用这种方式来找他?!他想做什么?!
白天那冰冷决绝的对话犹在耳边,君妄那受伤绝望又隐含疯狂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此刻这诡异的、如同鬼魅般的暗号,让兰烬浑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门外的人,似乎极有耐心,也并不急切。在敲完那两声后,又陷入了沉默,仿佛在等待,又像是在欣赏猎物落入陷阱前的恐惧。
兰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冷汗无声地从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声响,以及那擂鼓般的心跳。
逃?无处可逃。
喊人?惊动侍卫,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是君妄被当场抓住,还是他与之“深夜私会”的罪名被坐实。
开门?
面对一个显然已经处于失控边缘、行为诡异的君妄?
每一种选择,似乎都通向更深的深渊。
殿内殿外,隔着一扇门,陷入了某种诡异而恐怖的对峙。
月光冰冷,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而孤独。
许久。
门外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仿佛那个敲门的“人”或者“东西”,已经悄然离去。
但兰烬知道,他没有走。
那种被毒蛇在暗处死死盯住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依旧浓烈地笼罩着他,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极缓地、极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
他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眼神一点点沉淀下去,重新覆上冰冷的、玉石般的坚硬。只是那坚硬之下,是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迈开脚步,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殿门。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走到门后,他停下。
伸出手,指尖悬在冰冷的门闩上,微微颤抖。
门外,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门内,是他狂乱的心跳和冰冷的绝望。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猛地用力,拨开了门闩。
“咔哒”一声轻响。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门闩滑开的轻响,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持。
兰烬没有立刻拉开门。他的手依旧按在冰冷粗糙的木门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戒备着门外可能出现的任何景象——是君妄那双疯狂偏执的眼睛?还是更糟的、布满刀剑的陷阱?
然而,门外并非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
只有一片更深沉、更冰冷的黑暗。寒风呼啸着从门缝倒灌而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身体,激起一阵战栗。廊下空无一人,甚至连平日里值守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清场。
只有地上,门前的石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一个,是两个。
那是一盏极其精巧的琉璃莲花小灯,只有巴掌大小,做工却细腻无比,琉璃壁薄如蝉翼,里面一点暖黄色的烛火正安静地跳动着,散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芒,在这浓重的黑暗和寒风中,顽强地撑开一小团温暖的光晕。
而小灯的旁边,放着一枚通体剔透、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玉质温润,在跳跃的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下面压着一小张折叠的洒金笺。
没有身影,没有言语。
只有这一盏灯,一枚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仿佛无声的诉说,又像是某种固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馈赠”。
兰烬站在门内,寒风卷起他未束的墨发,拂过冰冷的脸颊。他死死地盯着阶下那两样东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慢而用力地收紧,带来一种窒息般的钝痛。
莲花灯……平安扣……
许多年前,那个怕黑又黏人的小皇子,每逢雷雨夜偷偷溜到他床上时,总要他点着一盏小灯才能入睡。也是那个小皇子,在第一次随驾秋狩不小心划伤手臂后,哭哭啼啼地非要他把自己随身戴了多年的平安扣给他“压惊”……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于岁月尘埃下的、属于“君妄”而非“瑞王”的、零星而脆弱的温情片段,伴随着眼前这盏孤灯、这枚冷玉,如同淬了毒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他毫无防备的心口最柔软处!
为什么?
他白天才用最冰冷的态度拒绝了他,撕碎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希望。为何深夜又要用这种方式出现?用这种……几乎称得上卑微的、却又精准戳中他旧日软肋的方式?
是忏悔?是挽回?还是另一种更高级、更诛心的算计和折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心痛猛地席卷而来!兰烬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苦涩的药味再次涌上喉咙。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压下那股几欲作呕的冲动和眼眶骤然涌上的酸涩。
不能心软。
绝不能。
这一定是陷阱!是君妄惯用的、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的把戏!是想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旧情来瓦解他的防备,让他重新落入那甜蜜而致命的掌控之中!
他猛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硬起心肠,眼神重新变得冰冷漠然。他甚至想抬脚将那两样东西狠狠踢开,踢碎这虚伪的假象!
然而,他的目光掠过那盏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却依旧顽强燃烧着的小小火苗时,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滞了。
那光……太微弱了。
像极了此刻被困在这无边黑暗中的他自己。
孤独,挣扎,却又固执地不肯熄灭。
就在他心神剧烈动荡、僵持不定的刹那——
远处的宫道尽头,隐约传来一阵整齐的、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是巡夜的禁军队伍正在靠近!
兰烬瞳孔骤缩!
绝不能让人发现门前的异常!无论这是不是陷阱,一旦被发现,他与君妄“深夜私通”的罪名都将被坐实!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弯腰,一把抓起阶上那盏微烫的琉璃灯和那枚冰凉刺骨的平安扣,连同那张洒金笺,迅速退回殿内!
“砰!”
殿门被他用后背狠狠撞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动作快得惊人,迅速将门闩重新插好!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
背靠着冰冷厚重的殿门,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额际全是冷汗。
殿外,禁军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并未停留。
危险似乎暂时解除。
但殿内,兰烬却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脱力般地顺着门板滑坐下去,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手中的琉璃灯因为他的动作剧烈摇晃,暖黄的光晕在黑暗中疯狂摇曳,映照出他苍白如纸、惊魂未定的脸,和那双充满了剧烈挣扎与痛苦的眼睛。
他低头,摊开掌心。
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静静躺在他汗湿的掌心,触感冰凉温润,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整只手都在微微发抖。
而那张被揉皱的洒金笺上,只有一行熟悉的、却写得有些急促凌乱的字迹,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偏执和……哀求?
【哥哥,别怕黑。我守着。】
“守着”二字,墨迹深重,几乎要透纸背。
兰烬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要将它盯穿。
然后,他猛地抬手,将那张纸连同那枚平安扣,狠狠攥紧!
指节用力至惨白,仿佛要将它们彻底捏碎!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逼他……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落在紧攥的拳头上,迅速变得冰凉。
无声无息。
只有那盏偷来的琉璃小灯,依旧在他身旁的地上,安静地、固执地燃烧着。
散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
虚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