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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将毒酒饮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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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烬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一种奇异的、黏着的甜腻,仿佛真被那蜜糖浸透了喉舌。
君妄眼底的光骤然亮得惊人,像是投入了星子,几乎要灼伤人。他像是没察觉任何异样,或者说,他沉浸于“哥哥终于肯好好尝他给的糖并且说甜”的喜悦中,自动屏蔽了所有不和谐的杂音。他得寸进尺地又凑近半步,几乎要贴上兰烬的衣袖,语气里的欢欣雀跃毫不作伪:
“是吧是吧!我就知道哥哥会喜欢!下次他们再贡来,我全给哥哥留着,一口都不给别人!”
他的眼神纯粹,热切,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掺杂质的光芒。若非亲身经历过那锥心刺骨的背叛,亲眼见过他冷静剖析药引价值时的漠然,兰烬几乎又要被这完美的表演骗过去。
几乎。
兰烬微微颔首,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寒。他握着那琉璃罐的指尖用力,冰凉的器皿似乎也沾染了他指尖的温度,变得有些刺手。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尝过糖后便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将糖罐推回给君妄,说“拿去,小孩子玩意儿”。
这一次,他纤细的手指收拢,将那罐“穿肠毒药”稳稳握在了自己手中。琉璃罐壁上的冷意丝丝缕缕渗入掌心,与他内心的冰原遥相呼应。
“难得你有心。”他再抬眼时,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浅淡得体的笑意,只是眼底深处再无半分暖意,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这糖,我很喜欢。”
喜欢到,想用它来为你饯行。
君妄似乎怔了一瞬,或许是因兰烬今日过于“顺从”的态度,或许是因他没有立刻归还糖罐的举动。但这怔忡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更大的喜悦淹没。哥哥收了他的糖!还说很喜欢!
这认知让他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再去搜罗天下所有的甜食来堆满靖安侯世子的院子。
“哥哥喜欢就好!”他笑容灿烂,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眼神亮晶晶地锁着兰烬,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那哥哥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城外梅园的早梅似乎开了几分,听说还有杂耍班子进了西市……”
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如何缠着兰烬共度一日,语气熟稔而亲昵。
兰烬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君妄殷切的眉眼,落在他腰间佩戴的那枚质地上乘的蟠龙玉佩上——那是皇帝所赐,彰显着他瑞王的尊贵身份。前世,他便是被这身份,被这看似赤诚的热烈,一步步锁紧在了精心编织的牢笼里。
“……哥哥?”君妄说了半晌,未见回应,不由停下话头,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兰烬似乎比往日更加安静,那层惯有的、淡淡的嫌弃与疏离仿佛被一层更难以穿透的薄雾所取代。
兰烬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琉璃罐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今日恐不便。”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淡,“父亲吩咐了,需得去书房整理些旧籍,怕是不得空。”
这是明显的推拒。放在以往,君妄必定要软磨硬泡,撒泼打诨也要磨得兰烬改变主意。
然而今日,或许是那罐被收下的蜜糖给了他过多的信心,又或许是兰烬此刻平静无波的神情让他莫名不敢太过造次。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依旧笑着:
“没事没事!正事要紧!那我晚些再来寻哥哥?我给哥哥带聚香楼的千层酥?或者哥哥还想吃点什么?”
他那副“只要哥哥开心,怎样都好”的忠犬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兰烬心底冷笑,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道:“随你。”
这两个字,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期待,平淡得像是在说明日天气。
君妄却像是得了什么恩赐,立刻又高兴起来:“那说定了!我晚些再来!”他一步三回头,眼神黏在兰烬身上,直到快走出院门,才提高声音又补了一句,“哥哥,糖别一次吃太多,伤牙!”
那关怀备至的语气,真诚得令人作呕。
兰烬站在原地,月白的身影在渐盛的日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又透着一股子冷硬的孤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玄色锦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亮门后,听着那轻快甚至带着点雀跃的脚步声远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琉璃罐,里面琥珀色的蜜糖流淌着诱人的光泽。
他指尖微微一斜。
黏稠的糖浆连同那晶莹的罐子一起,“啪”地一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琉璃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那号称千金难求的“缠丝蜜”溅开,黏腻地污了干净的地面,像一摊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疮疤。
甜腻到令人发闷的香气猛地弥漫开来,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
兰烬垂眸,冷眼看着那一地狼藉,眼神寂寥,深处却燃着一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火光。
他轻轻抬脚,雪白的靴底毫不留情地碾过那最粘稠的一滩蜜糖,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淬着寒冰:
“确实……太甜了。”
琉璃碎裂的声响清脆又沉闷,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惊得院外枝头的雀儿扑棱棱飞走了。
黏稠的琥珀色糖浆在地面青石的缝隙间蜿蜒,缓慢地、丑陋地摊开,甜腻的香气被风一搅,愈发浓烈呛人,几乎要凝成实质,缠绕上来,堵住人的口鼻。
兰烬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
那双总是清冷自持、偶尔被君妄缠得无法才会泄露出些许无奈或纵容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死水微澜般的平静,深处却冰封着燎原的火。
雪白的靴底还碾在那一滩最狼藉的蜜糖上,黏腻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靴底传来,令人极端不适。他却仿佛毫无所觉,甚至又用脚尖轻轻拧了拧,像是要将什么肮脏的东西彻底碾入尘埃。
伺候在远处廊下的小厮听得动静,探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小跑着过来:“世子爷!您、您没伤着手吧?这……这怎么……”
小厮看着那一地价值不菲的狼藉,又是心疼又是无措,手忙脚乱地就想去找扫帚清理。
“别动。”
兰烬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威压,让小厮的动作瞬间僵在原地。
“就让它在那儿。”
小厮愕然抬头,只见自家世子爷缓缓移开脚,月白的衣袂拂过,未曾沾染半分污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唇线抿得有些紧,阳光落在他过于苍白的脸颊上,竟泛出一种冷玉般的光泽,疏离又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可那眼神……
小厮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喏喏应了声“是”,心里却擂鼓一般——世子爷今日,太不一样了。往日虽也清冷,但对下人还算宽和,更从未有过如此……如此令人心悸的神色。还有那罐瑞王殿下宝贝似的送来、世子爷往常即便嫌弃也会好好收着的糖,怎么就……
兰烬不再看那摊糖,也不看战战兢兢的下人,转身缓步走向书房的方向。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琉璃和冰冷的糖浆上,前世坠落的失重感和君妄那句冰冷的“药引”、“哄他高兴些,无妨”在脑中反复交错,刺得他神魂俱痛。
他需要冷静。需要将这滔天的恨意与绝望重新冰封起来,需要将这重生带来的巨大错愕和虚无感压下去。
君妄既要演,他便陪着演。
看谁,演得过谁。
书房里依旧是熟悉的陈设,带着墨香和旧籍特有的微尘气息。他惯用的那方紫檀木书案光滑冰凉,上面还摊着几本他前世正在批注的兵法。
他走到案后坐下,指尖拂过冰凉的纸页,试图从中汲取一丝熟悉的、能让他安宁下来的力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旁闲置的青瓷笔洗上——清水澄澈,映出窗外一方晃动的天光。
恍惚间,那水里又映出君妄灿若星辰的眼眸,和他递糖时那副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的热切模样。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逸出唇角。
兰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寒潭,将所有情绪死死压住。
他随手拿起一本《孙子兵法》,翻到《谋攻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伐谋。
很好。
他需要谋。谋一条生路,谋一条……或许还能撕碎那虚伪假面的路。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阳光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院外终于又响起了熟悉的、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急切的脚步声。
兰烬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连眉眼都未曾抬起。
“哥哥!”人未到,声先至。君妄的声音依旧清亮欢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仿佛下午那点微不足道的“失望”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亲自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步履轻快地绕过回廊,直扑书房而来。
“哥哥你看,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聚香楼千层酥,还热乎着!你快尝……”他的话音在踏入书房门槛的刹那,戛然而止。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窗外院子里,那一片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狼藉——碎裂的琉璃闪着残光,黏腻的糖浆已经变得暗沉,吸引了几只不知死活的蚂蚁,正绕着那甜腻的废墟打转。
君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提着食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白色。他霍然转头看向书案后的兰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哥哥,那糖……”他声音里的欢快褪去了大半,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绷,“怎么会……”
兰烬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他震惊的脸,又淡淡地扫了一眼窗外,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哦,失手打碎了。”
他顿了顿,迎上君妄骤然变得复杂难辨的目光,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似笑非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可惜了王爷一番……心意。”(ovo:我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