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藏不住》今天不吃盐

1、第 1 章

　　急诊室门口的感应门嘶啦一声滑开，深夜的寂静被粗暴撕开一道口子。

　　凌晨两点半的空气本该是凝固的、带着消毒水倦怠的冷意，此刻却被突兀闯入的气息搅动。风裹着初秋的寒气灌进来，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痛呼和混乱的脚步。

　　“医生！医生！救命啊！断了，肯定断了……”声音夸张变形，穿透力极强。

　　姜时愿正脱下手套，指尖残留着橡胶的紧绷感和一丝麻木。刚刚结束一台抢救，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疲惫沉沉地压下来，像一件湿透的铅衣。她循着噪音抬起头，视线掠过嘈杂的候诊区，定格在门口那两个纠缠的身影上。

　　确切地说，是一个几乎挂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身影。

　　被扶着的那位，左手小臂上胡乱裹着几圈格格不入的昂贵丝帕，深色液体正从那下面洇透出来，滴滴答答砸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砖上，溅开细小刺目的红点。他右手捂着脸，指缝里也黏黏糊糊地淌着血，嘴里还在持续输出着中气十足的呻吟：“嘶——不行了不行了，野哥，我这条胳膊感觉要交代了……”

　　姜时愿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了那个撑着他的人身上。

　　那道身影立在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却仿佛自带某种让周遭失焦的强烈气场。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裹着颀长挺拔的身形，肩线平直利落，衬得他愈发挺拔。头发是极深的墨色，一丝不乱，额前随意散落几缕，反倒添了几分冷冽不羁。他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好像被精心勾勒过，下颌绷得很紧。灯光落在他身上，晕开一圈模糊的光晕，却让那份惊人的俊美更加锐利逼人。

　　那人扶着同伴，快步朝分诊台这边靠近。

　　砰。姜时愿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某个器官猛地向下沉坠的声音，像一颗石头直直砸进冰冷的深潭。随即，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麻痹感，从那个下坠的中心点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模糊了，只剩下血液在耳道里轰鸣的噪音。

　　是他。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流逝冲刷过的时光壁垒，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碎片扎进血肉里，泛起尖锐的刺痛。

　　那张脸，褪去了少年时雾蓝发色映衬下的张扬不羁，线条变得更加成熟冷硬，眉宇间多了沉淀下来的锐利和疏离。只有那双眼睛，幽深不见底，此刻正穿透急诊室的混乱光线，直直地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有两柄无形的冰锥狠狠撞击在一起，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铮鸣。

　　时间真的凝固了。喧嚣的背景音瞬间被抽离，急诊室里所有人影动作都变成了无声的慢动作。她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她无法解读、更不敢解读的复杂情绪。

　　“姜时愿？”

　　低沉微哑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紧绷，穿破所有喧嚣，落进她的耳膜。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扇早已尘封落锁的门。

　　心脏骤然停跳一秒。

　　是他。江亦野。

　　这个名字带着几年前江南古镇燥热的雨水、画室里松节油的气息、争吵时的歇斯底里、以及最终那条冰冷决绝的分手短信，狠狠碾过她的神经。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在抗拒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喉咙里堵着一团腥涩的硬物，呼吸骤然变得困难。

　　不能。

　　姜时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破混沌。她猛地垂下眼睑，隔绝了那道要将她烧穿的目光。再抬眸时，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职业本能，瞬间覆盖了所有摇摇欲坠的脆弱。

　　她几步上前，动作利落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直接绕过分诊护士，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公式化地问：“哪里受伤？”目光投向那个还在呼天抢地的伤患沈译，刻意忽略了旁边那道存在感惊人的身影。

　　“嘶——姜医生！姜医生救命啊！”沈译一见她，嚎得更起劲了，血糊糊的脸努力挤出痛苦面具，“胳膊！胳膊好像断了！你看这血流得……还有脸，脸也划破了！会不会破相啊？我这张英俊的脸……”他试图挥舞那条受伤的胳膊，立刻被身旁的江亦野一把按住。

　　“老实点。”江亦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警告。他手上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却依旧沉沉地落在姜时愿脸上，像是要在她冰封的面具上灼烧出一个洞来。

　　姜时愿置若罔闻。她伸手，动作精准利落，指尖带着刚从无菌手套里解放出来的微凉，径直探向沈译被丝帕草草缠裹的小臂伤口。那沾着血的丝帕触感滑腻，带着一种廉价香水和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她用医用剪刀三两下剪开湿透的丝绸，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伤口暴露在灯光下。一道大约五厘米长的口子，斜斜地划在小臂外侧。

　　急诊室明亮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伤口上。

　　姜时愿的目光锐利，从创面的起始端扫到末端。皮肤被割开，边缘微微外翻，露出底下淡红色的皮下组织。伤口不算深，目测最多只划透了表皮和浅层真皮，没有任何重要血管破裂的迹象，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此刻看来更像是蹭上去的颜料或者……刻意制造的渲染。更关键的是，创面边缘光滑得异常，没有撕裂伤常见的毛糙感，切口笔直得像是——

　　“怎么伤的？”姜时愿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手指却微微顿在那里，指尖清晰地感觉到伤口边缘皮肤那过分平整、毫无撕裂感的触感。这不像意外划伤，反而更像某种……极其锋利工具的杰作。

　　“哎哟！别提了！”沈译立刻接话，声音依旧带着夸张的痛苦，“倒霉催的！跟野哥在工作室搞模型来着，我那把新买的刻刀，德国进口，刀锋别提多快了，谁知道手一滑……那家伙，直接给我胳膊一下！还把我放旁边的颜料罐子给带翻了，‘哗啦’一下扣我脸上……”

　　“颜料？”姜时愿的指尖轻轻拂过沈译脸颊上黏糊糊的“血迹”，触感粘稠，带着明显的颗粒感，凑近了，一股丙烯颜料刺鼻的化学气味钻进鼻腔。

　　沈译眨巴着那双沾着猩红“血迹”的眼睛，里面毫无痛楚，反倒闪过一丝心虚。“呃……对，对！就那个……深红颜料！流进眼睛里了，疼死我了！眼睛不会有事吧姜医生？”

　　姜时愿沉默着，收回手。没有回应沈译浮夸的表演，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那道小臂的伤口上。血糊糊的外表下，本质只是一道浅表划伤，连缝合的必要都没有。至于脸上的“血”，是颜料。

　　所有的巧合都指向一个荒谬的可能性。一股冰冷的怒气，混杂着一丝狼狈，悄悄爬上她的脊椎。

　　她站直身体，目光终于转向江亦野的方向。他依然沉默地站在沈译身侧，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姿看似随意，肩膀却绷得很紧。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复杂，有探究，有某种她不愿深究的灼热，还有一丝……紧张？

　　姜时愿压下心头那瞬间翻涌的尖锐刺痛，强迫自己迎上那目光。她的眼神清晰、锐利，足以刺穿任何伪装。她看着他，一字一句，穿透急诊室的嘈杂：

　　“血止住了？”

　　江亦野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锁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姜时愿没等他的回应，动作利落地撕开一包无菌纱布。她转过身，直接将纱布按在沈译小臂那道浅得可怜的伤口上，力道带着一股泄愤意味。沈译夸张地“嗷”了一嗓子。

　　姜时愿面无表情地用胶带固定好纱布，动作快得带风。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抬眼，目光掠过沈译那张被红色颜料涂得滑稽的脸，最终，落回江亦野深邃的眼眸里。

　　她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伤口很浅，无需缝合。脸上的……颜料，用水洗干净就行。”

　　话音落下，她清晰地看到那双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里面翻涌的情绪瞬间变得更加汹涌难辨。

　　姜时愿心头猛地一沉，指尖在身侧悄悄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这血淋淋的狼狈，这场深夜急诊室的突兀重逢，巧合得令人心惊肉跳。

　　这伤……未免太像一场处心积虑的登台亮相。

　　“不行，姜医生，这么长的伤，我觉得我得缝针！！！”沈译嗷嗷着。

　　姜时愿低头睨了他一眼，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