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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孤刃 ...

  •   寒鸦掠过枯枝,惊落几片残雪。运河畔的扬州城,历经又一个七年的风雨,昔日屠城的伤疤已被岁月勉强遮盖,新的繁华如同藤蔓,缠绕着旧的残垣,生长出另一种喧嚣市井的气象。只是那繁华底下,似乎总潜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怯,如同受过重创的野兽,即便伤口愈合,也对风声格外敏感。
      一叶扁舟悄无声息地泊在僻静码头。船头立着一人,身形高挑瘦削,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风帽压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她像一柄完全敛入鞘中的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正是及笄后奉师门之命下山入世的曲远远。
      数年长歌门天道轩的淬炼,早已将当年那个只会用最原始方式反抗的野兽般孤女,打磨成了一柄真正的利器。她名义上仍是已故盐铁使裴澜的徒弟,实则一身杀人隐匿追踪的本事,尽得天道轩真传。她不入公门,不涉帮派,独来独往,只遵循天道轩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指令 ——一份份写满贪官污吏、奸商巨贾姓名与罪证的名单。
      她剑下亡魂,无一不是盘剥百姓恶贯满盈之徒。她杀人极快,喉间一点红,便了结性命。事后常会留下些许证据,或是一纸罪状,或是一枚沾血的铜钱,悬于尸身之上,如同阎罗索命的判帖。江湖朝野,知其专杀狗官,却无人知其面貌,更无人知其与那早已湮灭在旧日风波中的扬州盐铁使有何关联。
      此次的目标,是扬州新上任的漕运司副使。此人借督办漕运之机,大肆勒索商船,克扣役夫粮饷,甚至与水匪勾结,坐地分赃,弄得运河怨声载道。
      天道轩的指令来得很快:杀。
      任务完成得毫无悬念。深夜,漕运司副使府邸。曲远远如鬼魅般潜入,在那脑满肠肥的官员惊觉前,冰凉的剑锋已吻过他的咽喉。她看着那双充满惊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看一块死肉。她熟练地在其枕下找到几封与水匪往来的密信,扔在那摊逐渐扩大的暗红血泊上。
      窗外更鼓声传来,三更了。
      她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站在阴影里,静静听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深夜的呼吸。空气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多年前那场屠杀沉淀下来的味道,早已渗入砖缝泥土,寻常人早已嗅不到,却刻在她的骨子里。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按原路返回码头,而是朝着城西蜀冈的方向掠去。
      蜀冈书院竟还在。月色下的白墙黛瓦,比记忆中破败了些,却也多添了几分岁月的沉静。院内似乎还有灯火未熄。
      曲远远如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落在庭院中的一株老梅树下。梅枝黝黑,尚未到开花时节。
      她记得这棵树。
      正堂侧面的厢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清瘦的人影,正伏案写着什么。
      曲远远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屏住呼吸,融入更深的阴影里,静静凝视。
      过了许久,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披着外衫走了出来,站在廊下,似是写累了出来透口气。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
      正是楚青。
      他已年过不惑,鬓角染了霜色,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依旧是教书先生的打扮。只是眉宇间那份曾经的澄澈明亮,已被一种深沉的平静与疲惫取代。他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左耳似乎仍有些不妥,下意识地微微侧着头。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却未曾磨灭那份骨子里的温润与书卷气。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有安定
      曲远远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他身上。七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可见到这张脸,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却汹涌而来——扬州衙署的血火、破碎的琴音、那人呕血苍白的面容、眼前人失聪的左耳和绝望的眼神……还有更早之前,蜀冈书院里,他试图护住她时的温和与无奈。
      她杀过很多人,其中不乏道貌岸然满口仁义之辈。唯独眼前这个人,是干净的。是那人拼死也想护住的一点生机,是这浊世里罕见的不曾变质的存在。
      楚青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转头,朝着她藏身的阴影方向望来。他的目光并无焦点,只是出于一种直觉。
      “谁在那里?”他出声问道,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警惕,却并无惧意。
      曲远远沉默着。她可以立刻离开,以她的身手,楚青绝无可能发现。
      但她没有。
      她缓缓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摘下了风帽。
      一张清丽却冰冷至极的脸暴露在月光下。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却再无半分稚气,只有经年杀戮沉淀下来的死寂锋锐。她看着楚青,黑眸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
      楚青显然愣住了。他仔细地辨认着月光下这张过分年轻却冷冽的脸,眼中先是疑惑,随即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远……远远?”他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
      曲远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得到确认,楚青脸上的惊讶慢慢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感慨,有恍如隔世的唏嘘。他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她面前,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她:“真的是你……长这么大了……你……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的问题很多,目光扫过她一身劲装和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却隐有血气的长剑,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我在天道轩。”曲远远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避开了楚青的问题,过得好不好,她似乎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楚青听到“天道轩”三字,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看着曲远远那双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裴澜当年将她送去那里,究竟是给她找了一条生路,还是……将她推向了另一条更孤绝的道路?
      “你……”楚青喉头有些干涩,“你回来扬州是……”
      “任务。”曲远远言简意赅。
      楚青沉默了。他看着她,仿佛透过她冰冷的外表,看到了那个在衙署廊下像小兽一样警惕凶狠的小女孩,看到了裴澜临终前提起她时眼底那一丝复杂的托付。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吃饭了吗?外面冷,进屋喝口热茶吧。”
      他没有问她的任务是什么,没有问她杀了谁,就像当年裴澜从不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样。
      曲远远看着他温和的眼睛,迟疑了片刻,破天荒地点了点头。
      厢房内陈设简单,书卷堆积,一盏油灯,一壶清茶,满室墨香。楚青给她倒了杯热茶,又拿出些简单的糕点。
      曲远远没有动,只是端坐着,腰背挺直,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剑。
      “他……葬在后山。”楚青忽然轻声说,“地方很安静,能看见运河和书院。我偶尔会去打扫。”
      曲远远端着茶杯的手紧了一下,杯中的热水晃出一圈涟漪。她垂眸,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良久,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一个是在血火江湖中行走的冷面杀手,一个是守着书院清贫度日的教书先生,本应毫无交集,却因为一个早已逝去的人,被无形的线牵连在此刻。
      “你……”楚青再次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以后……有何打算?”
      “杀人。”曲远远的回答直接而冰冷,像是在陈述天气,“杀该杀之人。”
      楚青呼吸一窒。他看着她,眼中掠过痛色:“远远,这太危险了……裴澜他若在天有灵,定不愿你……”
      “这是他选的路。”曲远远打断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楚青,“也是我的路。”
      她的眼神明确地告诉楚青,无需再劝。这条路,她会走下去,直到尽头。
      楚青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裴澜将她培养成了刀,送入了最适合刀淬炼的地方。而这把刀,如今正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某种极致冰冷的“道”。这或许是裴澜也未曾完全预料到的结局。
      又坐了片刻,杯中的茶已温凉。曲远远站起身:“走了。”
      楚青也随之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道:“万事小心。”
      曲远远走到门口,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留下的地契田产,我没动。你若需要,可取用。”
      那是裴澜早年为她备下足以安稳一生的退路。她却弃之如敝履。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影融入门外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楚青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夜风吹起他花白的鬓发,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面倒映着清冷的月光,微微晃动。
      他知道,今夜之后,扬州城或许又会多一桩无头公案,而那个名为曲远远的女子,将继续她的杀戮之旅。她或许会成为江湖上的传说,或许某一天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
      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也不再需要任何温情。她只是活着,如同一柄孤冷的刃,游走于光暗边缘,以自己的方式,斩断着她所认定的世间污浊。
      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在每年的清明或是某个想起故人的午后,去后山清理坟茔时,多备上一杯酒,洒在那冰冷的墓碑前。
      敬故人。
      也敬那柄,再也回不来的孤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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