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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中元节特供番外:南柯太平记 ...

  •   就在楚青以为裴澜这次真的熬不过去的时候,转机却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到来了。
      朝廷新任的淮南节度使张延赏,携天子密旨,快马入扬州。此人也出自太子一系,与元载并非一路,手段老辣,深谙平衡之道。他至扬州后,并未急于与气焰正盛的田神功硬碰,而是明面上安抚犒赏,暗中却凭借朝廷大义与精妙手腕,整合了扬州以及周边观望的州府兵力,同时以漕运利权为饵,分化瓦解了田神功部下诸多骄兵悍将。
      更有一支来自李光弼麾下的精锐骑兵,以“协防”为名,悄然进驻扬州左近。
      田神功虽悍,却也并非全然无脑。面对朝廷正牌节度使的步步紧逼以及北疆精锐的虎视眈眈,他虽不甘,终究不敢真的彻底扯旗,最终在张延赏软硬兼施又许以重利之下,勉强低头臣服,率部移镇他处。
      压在心口近一年的巨石,竟就这样被挪开了。虽然江淮之地已是满目疮痍,藩镇之祸的隐患已然种下,但扬州,总算暂时免于彻底沦陷的命运。
      消息传回衙署时,裴澜正陷于一场的高热谵妄之中。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被外界剧变激发,又或许是张延赏带来的御医用药终于起效,他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高热渐退,虽然依旧虚得无法起身,咳血也未全止,但那口游丝般的气,好歹是续上了。
      永泰二年的春,来得格外殷勤。蜀冈之上的书院,梨花开得如雪如云,暖风过处,碎玉纷扬,落了树下对弈之人满身满襟。
      裴澜执白子,沉吟片刻,落于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他气色比多年前好了不知凡几,虽仍清瘦,但脸上终有了些血润之色,只是偶尔春秋换季时,仍会低咳几声,引得对面的人立刻蹙眉看过来。
      “无妨,”裴澜总是摆摆手,唇角噙着淡淡笑意,“老毛病了,早不碍事。”
      坐在他对面的楚青,闻言才稍展眉头,指尖黑子落下,瞬间盘活了中腹一大片困局。“专心下棋,莫要寻借口。”他语带调侃,眼角已有细纹。身侧那张曾碎于田神功之手的乐山琴,安然置于石案上,琴身一道金丝修补的痕迹蜿蜒,琴音清越如昔,未曾稍减。
      是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终究是过去了。
      忆及当年,仍是心惊。
      尘埃落定后,两人皆感身心俱疲,亦知朝堂风波恶,再无留恋,双双上表辞官。代宗准了,或许也觉得这两个知晓太多隐秘又太过“碍事”的臣子,远离中枢才是最好。
      他们便回到了这蜀冈书院。裴澜的身体没了公务熬煎,细心调养数年,竟慢慢恢复过来,虽比不得常人强健,但已无需终日与药炉为伴。楚青重拾教鞭,乐山琴亦请名匠以金丝嵌补法修复。
      “师父,楚先生。”清泠女声传来。曲远远端着刚沏好的新茶走来。她已脱去少女稚气,身量高挑,穿着素雅得体的女官服饰——她未入江湖,反因精于算学性情沉稳,被荐入扬州府衙做了掌管文书档案的女官,行事公允,铁面无私,倒颇有几分她师父当年的风范,只是手段更直白些。
      “远远今日休沐?”楚青笑问。
      “嗯。”曲远远应了一声,站到裴澜身后稍远些的地方,看着棋局,如同昔年在衙署廊下静候指令时一般。只是如今,她看的只是棋。
      阳光暖融融的,透过花隙洒下,光阴仿佛在此地停滞,温柔得不像话。远处书院里,传来学童们朗朗的读书声,念的是《论语》,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更远处,运河上舟楫往来,帆影点点,是一片承平景象。
      安史之乱早已平定,尽管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口,但终究是喘过气来,进入了中兴,天下似乎真的太平了。
      裴澜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情。他忽然轻声对楚青道:“今日天气好,晚间……再为我弹一曲《广陵散》可好?”
      楚青执子的手一顿,抬眼看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随即化为温然笑意:“好。只是此曲杀伐气太重,不如换一曲《酒狂》?”
      “不,就《广陵散》。”裴澜坚持,目光落在楚青脸上,“我想听。”
      楚青与他对视片刻,终是点头:“依你。”
      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金红。书房内,灯烛初上,青玉流琴已置于案上,楚青净手焚香,指尖轻抚过琴弦。
      裴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静静地看着他。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
      楚青轻轻按住微颤的琴弦,抬眼望向裴澜。
      裴澜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望着他,眼神清明如水,深不见底。他缓缓开口,声音近乎缥缈:“修竹,这梦……做得可好?”
      楚青浑身猛地一僵,怔怔地看着裴澜,嘴唇微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田神功伏诛,我身体康健,远远安稳为民,乐山琴复响,天下太平……”裴澜一字一句,轻轻说着,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眼底却是一片悲凉,“你为我编的这个结局……很好,真的很好。”
      “浔瑾,你……”楚青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可是修竹,”裴澜打断他,目光温柔地落在楚青已然霜白的鬓角和他依旧清朗却深藏疲惫的眉眼上,“梦该醒了。”
      “我……”楚青还想说什么,却猛地一阵剧烈的剧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裴澜俯下身,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冰凉而轻柔的吻。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楚青的眼睑上,顺着眼角滑落,像一滴泪。
      “愿你来生,再无离乱,永享太平……”
      刺鼻的药味猛地涌入鼻腔,取代了幻境中的沉水香。
      自己仍躺在书院那间充满病气的卧房里。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拂晓,又似是黄昏。冷雨敲打着窗棂,声音凄清。
      他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却依旧觉得冷入骨髓。胸口滞闷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挣扎声。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四十七岁,对于历经忧患旧伤缠身的他来说,已不算夭寿。
      裴澜早已病逝在那个寒冷的初春,葬在蜀冈的山坡上,坟头青草,已历十载春秋。
      乐山琴依旧破碎着,残骸收在一只木匣里,置于墙角,蒙着厚厚的灰尘。
      天下……安史之乱虽平,藩镇割据却愈演愈烈,民生多艰,何来真正的太平?
      原来方才那温暖圆满的一切,不过是他弥留之际,神魂耗散前,为自己、也为那个早已离去的人,编织的最后一场幻梦。
      一场长达十数年的南柯一梦。
      一滴混浊的泪,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枕巾。
      也好。
      在梦里,他终是救回了他。
      在梦里,琴修复了,天下太平了,他们都得了善终。
      楚青费力地侧过头,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仿佛想透过这雨幕,再看一眼蜀冈的方向,再看一眼梦中那人的身影。
      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如同梦中所见那般释然。
      然后,那点微弱的笑意凝固了。
      窗外雨声渐沥,是天地间唯一的哀音,寒风依旧呜咽,吹过空寂的庭院。
      那棵老梅树的枯枝在风中颤抖着,始终未曾再开过花。
      药香冷透,再无生息。
      唯有墙角那盛着碎琴的木匣,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地见证了一场长达一生的痴念,与最终虚无的圆满。
      南柯一梦终须醒,浮生何事苦淹留。
      春深似海,不过一枕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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