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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新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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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花单薄的身躯和这沉重的铁锹完全不匹配,但她的手是那样稳当,一下又一下。姚菁好像又看见了那天她埋杏林深坑的样子,一下又一下。
只是那次,她心如死灰地埋着自己的过去,这一次,她不疾不徐埋着她的爹。
王红旗没想到一向软弱的大女儿忽然转变了态度,一时间还有些愣神,都没来得及挣扎。此时王红旗的膝盖已经没入泥水之中拔不出来。
肉眼可见地,他的态度有些变化了。
“大花!大花!你在做什么!”王红旗扒着坑头,露出一个脑袋,“你也跟着那小杂种闹呢!”
大花的铁锹咔嚓一声插在距离王红旗手指只有半寸的距离处,吓得王红旗立即缩了手。
大花颤着声音,说:“爹,认错。”
“我认什么错!”王红旗的语气很硬,可他已经哭了。
“赌博,酗酒,家暴。”大花又提起了铁锹,说,“认错。”
王红旗的哭腔在雨里泡得发胀,鼻涕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我……我认!我认还不行吗!别埋你爹啊大花!”他两条胳膊胡乱扑腾,泥水溅了大花一脸,像条在烂泥塘里打滚的泥鳅。
大花抹了把脸,泥水下的眼神冷得瘆人。她没停手,铁锹铲起湿重的土块,带着沉闷的“噗嗒”声,准确地砸在王红旗扒着坑沿的手肘旁边,溅起的泥点糊了他半张脸。
“咋认?”大花的嗓子哑了,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说清楚。”
王红旗被那泥点砸得一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赌了,我那日真是头一遭!我以后也不喝酒了,也不打人......”他越说越绝望,看着那铁锹又扬了起来,魂都要飞了,“爹错了!大花!爹真错了!饶了我!爹再也不敢了!”
大花的动作顿了一下。雨声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声音,哗啦啦地浇在王红旗那颗露在坑外、沾满污泥和泪水的脑袋上。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巴巴地望着大花,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铁锹再次落下。
这一次,冰冷的泥土混合着雨水,沉重地拍在王红旗的肩膀上,又迅速滑落。他“嗷”地一声惨叫,身体本能地往下缩,浑浊的泥水瞬间就漫过了他的腰。
“大花!爹真知道错了!爹给你磕头!爹不是人!爹是畜生!”王红旗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尖利,充满了灭顶的恐惧,身体在泥坑里徒劳地扭动,像条离水的鱼在案板上打挺,“别埋我!求你了!别埋我啊——!”
王红旗的哀求变成了凄厉的哭号,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格外渺小和绝望。
一夜风雨过去,王红旗父女谁也没睡,谁都怕对方在睡梦中掐死对方,只有一贵忙了一夜,鼾声如雷。
血印的欠条放在桌子上,王红旗显然有些发怵。如今姐妹俩不再是从前的大花二花,他再浑只怕真没命。
“这么多钱。”大花抽了抽鼻子,“你打算怎么还?”
“我去给人割麦。”王红旗说,“我去给人扛沙袋,我总归有力气,总能还得上。”
王红旗第二天就佝偻着腰去了城郊的市场给人扛麻包,这市场里都是日结的活儿,只要肯干,一天百来十不是难事。有些妇女已经是这里的长工,她们盘踞在这里,拼命用血汗换金钱。
暴雨过后的太阳更毒了,麻包里头的辣椒透过粗糙的缝隙渗出汁液来,辣的王红旗直喊娘。他倒是想一走了之,或是没皮没脸回去再混日子,可昨夜的事情犹让他惊心,尤其是大女儿领头要埋了他,这两日他实在是不敢闹腾。
扛了几包,汗珠子混着昨天没洗净的泥道子,在王红旗的军绿色背心上冲出几道白印——那是汗液析出的盐碱。他喘得像拉破风箱,腰像要断成两截,无数次打着退堂鼓,可远远的,两个闺女也在市场里劳动,他都不敢偷懒。
两个闺女也没闲着,大花二花为了挣钱,每天都在这里清辣椒,清辣椒按照辣椒把的斤数折算,一天囫囵三五十块钱。大花停下来喝水的时候,远远看着她那颓废了大半辈子的爹,被汗水浸透的破褂子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随着他沉重的喘息剧烈起伏。
王红旗似乎感应到大花在看他,可只要他动作一滞,就会看见大花的眼神像冰锥子,直直钉透他的皮肤骨骼。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都在尖叫,骨头缝里像灌满了烧红的铁砂,可身后柳树下的那道目光,比河滩上的日头还要毒,还要烫,压得他连哼一声的胆气都没了。
折磨了三天,王红旗开始偷懒了,到了该起床的时候,他不肯起:“我病了,我到处都疼。我要告假。”
大花看了一眼妹妹。妹妹冷笑了一声,回应她:“大花,你读过书了,知道什么是刮骨疗毒,什么是半途而废。我去准备茶水,你自己做主吧。”
大花下定了决心似的,喊一贵:“一贵,给我把他扛出去!”
王红旗“嗷嗷嗷”嚎叫着起来,骂道:“多少也给我缓缓!”
大花冷着脸,说:“前些年,你已经缓够了。”
王红旗气愤不已,耍无赖:“妈的,老子就不去,光天化日的,有本事你今天把老子埋了!”
大花没说话,出门去了,过不一会,她拿着菜刀走进来,比着自己的脖子:“埋你有什么用,埋了你,我也是被枪毙,那还不如我先死。”
“好丫头!”王红旗掂量着大花没那气性,他气急败坏,说,“好丫头!你今儿要能下得去手,我他娘的是你儿子!”
菜刀冰冷的刃口紧紧压着大花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皮肤瞬间凹陷出一道惨白的印子。她手臂绷得笔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是王红旗从未见过的决绝。但那份决绝里面,王红旗看出了几分害怕,他赌大花不敢。
“呃!”
只一瞬间,大花把刀从脖子上拿了下来,转变方向顺着自己细细的手腕就是一刀。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血滴子落地,大花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便不再出声,只是死死盯着王红旗。
王红旗脸上的无赖相僵住了,他原本笃定大花不过是吓唬他,就像前夜埋到一半终究停了手。可此刻,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刀锋下透出的寒意比昨夜坑底的泥水更刺骨,直钻进他骨头缝里。
“这是第一刀。”大花说,“你再耍无赖一次,我就划自己一刀。等到我没地方划了,我就去划一贵,一贵的血也流干了,我就砍了你。”
“大花!……”王红旗一见血,声音陡然哑了,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下意识往前蹭了半步下了炕,“大花!你疯了!放下!”
大花没动,刀锋又往下压了一分,血水沿着刀锋往下滑,滴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旧衣襟上,洇开一小团暗色。她说:“穿衣服,立即走。”
一股灭顶的恐慌攫住了王红旗,比前夜被埋在坑里时更甚。他不知道大花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变得这样无情且绝情,但是他也深深感受到,女儿的冰冷的绝望足可以毁灭她自己、毁灭整个家。
干到八月底,王红旗可算是干够了两千块钱。每笔钱他都交给大花,一分都没贪污过。因着二花要开学,王红旗笑嘻嘻向女儿服软要钱:
“大花,给爹一点零花钱。爹干了二十天啦,该放松放松。”
王红旗现在一点都不敢惹大花,大花就好像有精神分裂症似的,也不知道碰到她哪个雷区,她就瞬时变成一副死人样子,要死要活的。
大花现在的脸色还算红润,她说:“我和二花商量好啦,今天带你一起去学校看看。你当爹的,好容易养出一个状元女儿,也叫你脸上见见光去。”
“唔。”王红旗老脸略潮热,“我去做什么,我——”
“走吧,换衣裳。”大花数好了钱,揣进口袋里,对王红旗说,“你骑着三轮,带上我和二花。”
王红旗吸了吸鼻子:“你们去吧,我——”他说不出来的半句话,大概率是因曾经为难二花的抱歉和对自己是个文盲的自卑。
“走,走。”大花拉着他。
一路上,王红旗只管踩三轮车,他许久没踩过三轮车,在秋日微风中倒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这三轮车,还是吴琴在时候买的。说来也奇怪,五六十公里的路程,王红旗没说一句“休息”,甚至大花给他递水的时候,他都说不渴。
到了县城,真可算是另一番天地。鳞次栉比的商铺,绿树成荫的公路等,那都是庄生镇没有的。王红旗踩着三轮车,刚跑到红绿灯,就被交警拦下来:
“今儿学生开学,三轮车一律停到公园停车场去!”
“妈了个巴子。”王红旗小声嘀咕一声,也不敢十分硬碰硬,铁着脸又把车骑到公园的停车场去,又拿着扁担把二花的行李担上。因他脖子上还串着两瓶水,猛一看倒是有点像沙和尚。
大花和二花都在后面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