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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大花的婚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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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赵家村的“赵”字儿来源于早年的赵姓大地主,解放后他的家人奴仆就都以“赵”姓四散生存,村子的名字因赵家人的势力影响就沿用至今。
赵家大地主的房子因具备历史文化价值,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前不几年建了栅栏院子围起来,如今还威风凛凛地矗立在村中央,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村民们常在栅栏外驻足,回忆往昔繁华,感叹岁月变迁,老些儿的人指着翅膀一样的飞檐走壁给后代讲那过去的故事:
“他家里吃饭得用三口灶火——奶奶们要吃稀的,爷爷们得吃硬的,小姐们的面条子得另起一个灶口,不能吃上别人的口水。”
唯有赵平安不屑去听,且知道他们是胡诌的——因他真是出生在这里。
赵姓大地主名叫“赵百杨”,他的弟弟名叫“赵百柳”,人家都说赵姓兄弟,一个是“风吹杨树头,两面三倒”,一个是“空肚的柳树,没主心骨”。他俩奋斗起来这座赵家堡,靠的就是软骨头。
后来赵家主子们死的死逃的逃,这宅子被县里收了去做文化馆用,这才保存了下来。当时,赵平安已经三岁了。
算起来,赵平安应是赵氏兄弟的侄子。他的父亲和赵氏兄弟是一条根,这从姓氏排辈上就能看出来。而当时他父亲因过于败落,只能在赵氏兄弟府上做些杂事,到赵氏风雨飘摇的后期,称他一声“管家”也不为过。
赵平安被赶出来的时候已经三岁,那时已经记事了。父子俩被安顿在距离这宅子两公里左右的一个坝子里,搭一个窝棚敷衍日月。平安的父亲受不得家族巨变,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他只得侍奉着母亲勤劳度日。
平安的母亲从前是做大丫头出身,她身上已深深烙下赵氏主母那种严苛淡漠的特征,以至于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子肖母,自然也就养成了这种性格。
平安还算有福气。赵氏族人有出息的在矿场谋生,赵母就拉着儿子去谋了个营,从此赵平安就算是有了个活儿谋生。后来矿场经营不错,赵平安也学习了开大车,就走上了司机这个技术道路。
一九八三年,赵平安已年近三十,他因怪脾气而不得好人缘,自然也就找不到对象。这时又是赵母出面,抵出去一份债务,换来乌龙村的一个王家丫头王彩旗做媳妇,这就解决了赵平安婚姻的问题。
那一年,王彩旗才十六。
次年,赵家的大女儿出生,赵母取名为“招弟”。五年后,赵家的小儿子出生,赵母早已论字辈给孩子取名“守根”。因赵平安太喜欢那辆解放牌汽车,他生平第一次违背了母亲,执意要给孩子取名“解放”。
赵母拗不过,只得依了他。
可赵母对儿子开枝散叶的期望可绝不止于此,她心里认为,彩旗应该为赵家生下十个八个才算好。可她又是吃过斗争之苦的人,对计划生育的政策不敢置喙,她就只敢把气撒在媳妇身上——说浑话的时候,她认为彩旗应该和母猪一样,一窝就生六七个,这样计划生育也管不着。
彩旗是被哥哥和母亲抵债抵嫁过来的,所以她不得不认命。在生下招弟而再无怀孕后的那五年时间里,彩旗几次想自绝于人世,可到底也是因为懦弱又哭着活下去。后来她竟然适应了这种生活,像是一缕游魂飘荡在家里,没有地位,没有名字,没有生机。
也是老天可怜她,终究给了她一个男孩,从此她才算有了名字——赵母终于肯叫她一声“解放妈”,她终于算是魂归人间。
前年,赵母去世了。彩旗在葬礼上哭得几次晕过去,村医把她的人中都掐肿了才缓过气来——哈哈,不仅是在葬礼上缓过来,她的人生也终于缓过气儿来了。
所以,当大花和二花两个侄女来做客的时候,彩旗略略才有了女主人该有的气魄,她架起锅子,预备烧一锅红糖水来招待侄女们。
姚菁和大花都是第一次来赵家村,她们几乎是一路问一路走过来。当看到姑姑家的破房子时,姚菁感叹了一句:
“也就是比咱家大点。你说姑父好歹也是有工作的人,怎么不和二叔似的盖新房呢?”
大花说:“从前,姑姑家的钱一毛不错都是她婆婆管着,谁知道她用在什么地方去——大约是给她兄弟去放贷,多是没还回来的。这几年姑父又面临下岗,更没钱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着,外面王彩旗在叫女儿赵招弟:“招弟!招弟!我的红糖放在哪里?”
表姐招弟在隔壁角屋里静悄悄并不回答——甚至表妹们来了她也没出门——她随了她父亲那不爱说话的性子。
王彩旗又喊:“招弟!招弟!你不回答,等着你爹回家来揍你!”
招弟喊:“揍我?他指着卖我换钱给他儿子上学呢!揍坏了卖不上好价钱!”
招弟也已经十六了,听说已经不上学。
王彩旗在院子里来来去去走动着,大约是在找什么东西,大花姐妹儿局促地坐着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一阵,王彩旗进来了,空着手:“真奇怪,我记着红糖买回来是放在壁橱里,可总是找不到——也许,也许是被猫叼走了。”
已经五月了,彩旗还穿着厚重的棉袄,外面裹着一层不知哪个面粉厂淘汰回来的围裙,上面戳着她胖乎乎的、紫红紫红的、如没剥皮洋葱一样的一个脸蛋。
姚菁连连摆手:“姑姑,咱们坐着说说话儿吧,我们不吃,都是吃饱了才来的——”话还没说话,王彩旗又跑出去:“也许在床底下!也许我藏在了床底下!”
不可思议。
姐妹俩坐不住,只得跟出去帮忙。先是倒座里头找,那一看好似是赵解放的房间,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堆叠的好似一个仓库,若非看到了散开的书本,真无法想象这里怎么住人。
后来又去厨房,其脏乱差程度也不比刚才那屋子好多少。王彩旗甚至站到梯子上去,从天窗把头伸出去看了看屋顶——她认为猫可能把红糖叼到屋顶上去了。
彩旗的注意力已经从“招待侄女儿们”完全落到“找红糖”上面去,看来今天不找到这个红糖,她是不会停下来的。
可怜的姑姑。
姚菁觉得彩旗多多少少精神上有些受了伤害,她总处于一种很焦虑的状态。
彩旗的执着让姐妹俩无奈,只得继续帮忙找红糖。
大花试探性问:“是——是不——是不是做糖三角——用——用完。”
话没说话,彩旗一拍膝盖:“对呀!对呀!清明的时候做了糖三角祭祖,用的可不就是红糖呀!我说我怎么记不得了!”
可这事儿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彩旗的状态就好像自己根本没参与似的——但那可是她亲自做的。
“不吃红糖,还有烙饼!”彩旗说,“新鲜烙饼!”
她又自顾自热切跑出去,过了一阵取回来一个用布裹着的篮子,打开一看,烙饼生毛了。
彩旗尴尬地笑:“这天气,东西放不住。前几天烙的,放在柜子里混忘了没吃。”
粮食怎么能忘了呢,对这样的家庭来说,每一粒米都应该是重要的才对。姑姑或许是活得太苦了,她的精神总是紧绷着、焦虑着、分散着。
姚菁只得转移她的注意力,也是来说正事儿:“姑姑,你别忙了——我们今天来,可是有事求你。”
彩旗沧桑脸上的无辜大眼睛一下睁圆了,带这些羞怯:“我?我——能办什么事。”
姚菁道:“爹和二叔,给大花找亲事,说的是赵家村的一个矮个子,名字也不大记得,你可认得吗?”
彩旗思绪不知向哪里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大哥二哥真是的!那样的人怎么能嫁!”
姚菁问:“具体情况还要您给说说。”
彩旗道:“说起来,我们和他家还算有亲戚关系哩!他也是姓赵,和你姑父是一辈的,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就没长大。他约莫是属蛇或者属马的,家里还有个兄弟,他兄弟是正常人。”
“哦。”
“这人叫做赵百安,人家因他只长了半截高,混叫一个‘赵半儿’,后来就干脆叫‘赵半截’。半截儿脑筋还行,他一向是在县城里头混的,不知做些什么买卖。他父母都壮实,很能下苦,家里一院砖房,别人一看就羡慕。为个自己家门面高,他家就不肯找残疾女孩子,非要找好的,就耽误到现在。”
“听说他有过老婆的?”
“谈过一个,身子弱,进门一年就没了。”
姚菁又问:“那么他的人品呢?”
彩旗说:“人品——你要说他坏,他也没杀人放火,要说他好,也有些猾。哎哟哟,三十岁的男人了,半辈子过去什么没经历过,装也装出个人样来。”
姚菁又问:“这男的死了老婆这么多年,再没能找上媳妇?”
彩旗说:“他的彩礼价格是节节拔高,可是谁家姑娘愿意跟他呢?人人都不愿意身边跟着半截木墩儿吧。”
姚菁道:“只要他人好、踏实、善良,就算再矮十分,也有人能看中他。我想他必定是有些个坏事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