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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锁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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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骨和耳垂上的伤口开始展现出它们持久的存在感。
一种持续的、带着灼热节奏的跳痛,提醒着姜烟昨天在那间昏暗店铺里发生的一切。
尤其是眉骨上的那颗钉,每一次不经意间的挑眉或皱眉,都会牵扯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凉气。
她对着卫生间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小心翼翼地观察。
周围皮肤有些红肿,金属钉嵌在中央,闪着冷硬的光,和她尚且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
她试着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疼痛立刻让她龇牙咧嘴,效果大打折扣。
“真他妈疼……”她小声嘟囔,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边缘,又迅速缩回手。
昨天那个女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装狠,没意思。”
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起那个护理包。拆开那个小小的透明袋子,里面是几支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和一小瓶护理液。说明书打印得密密麻麻,注意事项一大堆。
“一周内别碰水……”她念出声,顿时垮下脸。
这意味着她得想办法避开洗澡时的水流,或者去那种几块钱一次的廉价澡堂?又是一笔开销。
肚子咕噜叫起来,提醒她省下打钉的钱后,她已经两顿没正经吃东西了。裤兜里只剩下几个钢镚,叮当作响,诉说着贫穷。
最终,饥饿感和一种莫名的、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冲动,压倒了对疼痛和麻烦的顾虑。
她揣上那包碘伏棉签,像是揣着一个蹩脚的理由,又一次走出了家门。
午后的阳光依旧慵懒,巷子口那几个无所事事的“混混”朋友果然还在。
“哟!姜烟!真搞了?”黄毛男生第一个看见她,夸张地叫起来,凑近盯着她的眉钉,“可以啊!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疼不疼?”
另一个穿着紧身背心、露出胳膊上粗糙刺青的男生也吹了声口哨:“牛逼!‘笙歌’那女的给打的?她手艺咋样?听说挺冷的,没刁难你吧?”
姜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这种带着惊讶和一丝丝(也许是错觉)佩服的目光,正是她想要的。
她努力让表情变得淡漠,耸耸肩,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就那样吧,几下就好了,能有多疼。”仿佛昨天那个紧张得手心出汗、疼得掐掌心的人不是她。
“可以可以!这下没人敢小看你了!”黄毛用力拍她的肩膀,笑得没心没肺。
姜烟扯了扯嘴角,心里那点虚浮的满足感,在饥饿感的侵袭下摇摇欲坠。
她晃了晃手里的护理包,努力让这个动作显得自然:“我去店里让老板再看看,有点红。”
“哦哦,去吧去吧!护理好,别发炎了!”黄毛挥挥手,注意力已经转向了路过的另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生。
姜烟松了口气,转身再次走向那条通往【笙歌刺青】的巷子。
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这一次,除了残留的怯意,还混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她努力把那点期待压下去,告诉自己只是为了护理,只是为了不让这几十块钱白花,只是为了……不让那个戴笙觉得她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黑漆木门依旧关着,像一道沉默的谜题。
她在门口踟蹰的时间比昨天短了一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熟悉的、冰冷的消毒水味和淡淡的奇异香气再次包裹了她。店里的光线和布局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
戴笙也在同样的位置,正低头给一个客人纹身。
那是一个身材壮硕、穿着紧身黑色T恤的社会大哥,趴在纹身床上,露出肌肉虬结的背部。
皮肤上已经勾勒出一条巨大的、狰狞的过肩龙的轮廓,墨色的线条蜿蜒盘踞,充满了力量感。
戴笙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
她手里拿着纹身机,发出持续而稳定的嗡嗡声,像某种具有催眠效应的低吟。
她的动作稳得惊人,指尖抵在客人的皮肤上,精准地移动,黑色的颜料一点点渗入皮下,龙鳞逐渐变得清晰。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姜烟一眼,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的机器和皮肤上。
姜烟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看着戴笙工作的侧影,那种绝对的专注和熟练,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气场,让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空气里只有纹身机的嗡嗡声,和社会大哥偶尔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
姜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戴笙的手吸引。
那双手戴着黑色手套,稳稳地操控着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充满了一种冷硬的艺术家气息。和她昨天感受到的那份冰冷的评估与玩味截然不同。
时间一点点过去。
姜烟靠在门边的墙上,默默地看着。她看到戴笙偶尔会停下来,用沾湿的纸巾轻轻擦拭掉多余的色料,观察效果,然后再次投入工作。
她的眼神始终冷静,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纯粹地、高效地完成着作品。
原来她工作起来是这样的。姜烟心想。和昨天那个慢条斯理、言语带刺的女人好像有点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戴笙终于直起身,关闭了纹身机。
“今天先到这里,下次再来上色。”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闷,但依旧没什么起伏。
社会大哥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尽管只完成了线稿,但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戴师傅手艺真是名不虚传!这龙够霸气!下次我带我兄弟来!”
戴笙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开始收拾器械:“记得注意事项,别喝酒。”
社会大哥付了钱,又恭维了几句,才晃着膀子走了。店里重新只剩下她们两人。
戴笙这才摘掉口罩和手套,露出完整的脸。
她的目光转向一直像壁花一样缩在门口的姜烟,浅色的瞳孔里看不出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她在那里。
“有事?”她问,走到洗手池边开始洗手。
姜烟像是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猛地站直身体,举起手里的护理包,声音有点磕巴:“那个……护理,好像有点红,你看看……”
戴笙擦干手,走过来。她的靠近再次带来那股淡淡的烟草和松节油的味道,姜烟的心跳漏了一拍。
冰凉的指尖轻轻托住姜烟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转向灯光。
戴笙凑近了些,审视着眉钉和耳钉的位置。她的呼吸很轻,扫在姜烟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正常红肿。”几秒后,她松开手,结论下得干脆利落,“碘伏擦一下,别老用手碰。”
“哦……”姜烟低下头,莫名有点失落。这个结论显得她特意跑这一趟很多余。
戴笙已经转身去整理工作台,把用过的针嘴、手套等丢进专用的医疗废物垃圾桶。
她的动作有条不紊,侧脸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白皙和冷淡。
姜烟磨磨蹭蹭地拆开一支碘伏棉签,笨拙地对着镜子擦拭眉骨。棉签碰到伤口,还是有点刺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棉签给我。”戴笙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姜烟一愣,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棉签递过去。
戴笙接过,语气没什么耐性:“低头。”
姜烟乖乖低下头。
戴笙一手轻轻固定住她的额角,另一只手拿着棉签,动作熟练而迅速地擦拭着眉钉周围的皮肤。
她的力道比姜烟自己轻得多,准确得多,碘伏带来的刺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姜烟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她能感觉到戴笙指尖透过薄薄橡胶手套传来的微凉体温,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味道。
消毒水,松节油,烟草,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身的冷冽气息。这种味道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呛人,却奇异地让姜烟狂跳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另一边。”戴笙松开手。
姜烟又乖乖侧过脸,露出耳朵。
戴笙同样利落地处理好耳钉,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好了。”她瞥了姜烟一眼,忽然问,“吃饭没?”
姜烟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又停住,不想显得太可怜。
戴笙没说什么,走到角落的一个小冰箱前,拿出一个透明塑料盒,里面装着几块看起来卖相普通的三明治。她递了一块给姜烟:“凑合吃。”
姜烟愣愣地接过来,塑料盒还带着冰箱的凉气。三明治是最简单的火腿鸡蛋夹心,白吐司边甚至有些干硬。但对她空瘪的胃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谢…谢谢。”她声音更小了,拿着三明治,有点不知所措。
“吃吧,别死我店里。”戴笙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刻薄,但她已经转身去忙别的,留给姜烟一个背影。
姜烟走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块三明治。
吐司确实有点干,火腿也薄得可怜,但她吃得很慢,感觉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胃里暖和起来,连带着眉骨和耳垂的刺痛感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她一边吃,一边偷偷打量戴笙。
看她清洗器械,给工具消毒,擦拭工作台,然后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独立的、不依赖任何人的稳定感。姜烟心里生出一种模糊的羡慕。如果她也能这样……
店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对母女。
母亲看起来有些紧张局促,小女孩大约七八岁,躲在她身后,好奇地探出头打量着店里那些张牙舞爪的图案。
“请问……可以纹身吗?”母亲小声问,语气里满是犹豫。
戴笙放下笔,看向她们:“想纹什么?”
小女孩怯生生地举起手,手里捏着一张画纸,上面用彩笔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我想纹这个……小小的……”
母亲赶紧补充:“她非要闹着要……能不能纹?疼不疼?要多久?”
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担忧。
姜烟以为戴笙会不耐烦,或者直接拒绝。毕竟那看起来只是个小孩的一时兴起。
但戴笙没有。
她接过那张画纸看了看,然后蹲下身,视线和小女孩平齐,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也许是错觉):“星星很漂亮。但纹身会有一点疼,而且会留在身上很久很久,你想好了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想好了!我不怕疼!”
戴笙看了看那位母亲。母亲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
“好吧。”戴笙站起身,重新拿出一套一次性的工具,“坐这里。”
小女孩兴奋地爬上椅子,母亲则紧张地站在一旁,双手绞在一起。
姜烟好奇地看着。
戴笙给小女孩的手臂内侧消毒,那里皮肤最嫩。她拿出纹身机,换上最小的针嘴。
嗡嗡声再次响起。
小女孩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眼看就要哭出来。
她母亲立刻上前:“要不还是算……”
就在这时,戴笙忽然低声哼起了歌。
调子很怪,完全不在音准上,断断续续的,甚至听不出是哪首歌。但她哼得很随意,很自然,仿佛只是为了分散小女孩的注意力。
小女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含着泪花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戴笙。
戴笙手上的动作没停,精准而快速地在女孩细嫩的皮肤上勾勒着那颗小小的星星。
哼歌的声音没断,虽然跑调得厉害,却奇异地缓和了房间里紧张的气氛。
不过几分钟,一颗小巧精致的蓝色星星就完成了。
“好了。”戴笙放下机器,给她涂上药膏贴上保护膜,“很好看。”
小女孩看着手臂上的星星,破涕为笑,早就忘了刚才的疼痛。母亲也松了口气,连声道谢,付了钱,带着欢天喜地的女儿走了。
店里再次安静下来。
戴笙脸上那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柔和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事不关己的样子,开始清理工具。
姜烟却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里。
这个唇钉耳钉、一身冷硬、说话刻薄的女人,居然会为了怕疼的小女孩哼跑调的歌?
她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
手里的三明治已经吃完,护理也做完了,她似乎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她站起身,把塑料盒扔进垃圾桶,低声说:“谢谢你的三明治……我走了。”
戴笙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姜烟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回头。
戴笙正拿着本子记录刚才的消费,侧脸专注而冷漠。
姜烟拉开门,阳光再次涌来。她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黑漆木门。
这一次,心里不再是单纯的逃离的冲动,不是被看穿的羞恼,也不是对疼痛的恐惧。
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形容的情绪。
像那颗刚刚被刻印在陌生小女孩手臂上的星星,微小,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亮光。
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支碘伏棉签,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消毒水和她身上那股冷冽混合的味道。
这个高冷的纹身师,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