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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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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库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汽油和尘埃的味道,钻进林夏的鼻腔。他扶着车门,腿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虚浮不稳。沈星河的背影在几步外的电梯口,像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等着潮水自己涌上来将他吞没。
林夏挪了过去,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太远。电梯门无声滑开,沈星河走进去,他低着头跟入。
逼仄的金属空间里,只有彼此呼吸声。沈星河身上那股冷冽的雪茄尾调混合着刚才餐厅里的酒气,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存在感,无处不在。林夏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心脏也跟着那数字一下下地撞着胸腔。
回到那间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大平层,厚重的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落锁声。林夏几乎能听到自己神经绷断的微响。
沈星河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像是卸下了在外人面前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递过一杯给僵立在原地的林夏。
“喝了。”命令的口吻。
林夏手指颤抖地接过,冰凉的杯壁激得他一颤。他几乎从不喝酒,过去的“干亲”们喜欢他保持清醒的、乖巧的、可供玩赏的状态。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出一条灼热的通路,呛得他眼圈发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星河就站在对面,冷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自己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杯中酒,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
“这就受不了了?”他晃着酒杯,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以前在那些老男人的酒桌上,不是挺会喝果汁装乖的么?”
林夏咳得说不出话,眼泪都逼了出来。
沈星河放下酒杯,走上前。巨大的阴影将江辰完全笼罩。他抬手,用指腹粗粝地擦过林夏湿润的眼角,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亵玩意味。
“哭什么?”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近乎耳语的亲昵,“委屈了?还是怕了?”
林夏猛地偏开头,躲开他的触碰。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屈辱和愤怒,混合着酒精带来的虚假勇气,让他第一次生出了明确的抵抗。
“你到底想怎么样?!”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系统是你的,游戏规则是你定的!我按你设定的路走,现在走投无路了,你又来嘲笑我?!把我关在这里,像条狗一样……”
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因为沈星河的眼神骤然变得骇人。
他猛地掐住林夏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狗?”沈星河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眼底翻涌着黑色的风暴,“我养条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只吃我喂的食。你呢?”
“我给你的骨头,你叼着,转头就能去蹭别人的手!”
“林夏,”他凑得更近,呼吸灼烫地喷在他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是你先把我当冤大头,当踏板,用完就扔。现在跟我谈委屈?”
他松开手,像是厌恶极了,猛地将林夏往后一推。
林夏踉跄着撞在冰冷的金属酒柜上,后腰一阵钝痛,手里的酒杯脱手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酒液洇开一片深色污渍。
“收拾干净。”沈星河看都没看那狼藉,转身走向书房,语气恢复成冰冷的漠然,“然后滚进来。”
林夏靠着酒柜滑坐在地毯上,粗重地喘息。威士忌的酒气和他自己的恐惧汗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他看着那片污渍,又抬头看向书房那扇紧闭的、沉重的实木门。
他知道那后面是什么。更多的数据,更多的碾压,更多将他贬低到尘埃里的比较和训斥。
一种极深的疲惫和绝望攫住了他。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找到毛巾,跪在地毯上,机械地擦拭着酒液。柔软的羊毛地毯吸饱了昂贵的酒液,像吮吸着他的尊严。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书房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黄铜门把上,停顿了几秒,最终拧开。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阅读灯,沈星河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没抬头,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椅子。
林夏沉默地坐下。
沈星河扔过来一沓文件。
“看看。”
林夏拿起文件。是一份某家新兴科技公司的详细尽调报告,厚厚一沓,数据密密麻麻。
“明天早上之前,给我一份投资可行性分析,不少于五千字。”沈星河语气平淡,像是在布置一份普通的作业,“用我书房的书和电脑。不准查外面的资料。”
林夏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这份报告的复杂程度远超他过去接触的所有东西,甚至涉及大量他完全陌生的技术领域。五千字?不准查资料?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我不懂这些……”他声音发颤。
“不懂?”沈星河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头,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阴影,“以前靠着系统提示,在那些饭桌上侃侃而谈‘互联网+’和‘区块链’的时候,不是挺懂的吗?”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目光如冰冷的探针。
“剥掉那层作弊器,原来你肚子里,真的空无一物。”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夏最恐惧、最虚弱的要害。
是啊,离了系统,他什么都不是。那些曾经让他看似游刃有余的见识、谈吐,不过是无根之木,是空中楼阁。一旦系统抽离,他就被打回原形,依旧是那个城中村里出来、除了皮囊一无所有的底层废物。
巨大的羞耻和自厌瞬间淹没了他。他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攥着那份厚重的报告,指甲掐进了纸张里。
沈星河不再看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屏幕,语气淡漠地下了最终通牒:
“写不出来,就坐在这里想。”
“想到你能写出来为止。”
“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林夏,仿佛他只是一个不需要在意的背景板。
书房里只剩下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林夏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对着那份天书般的报告,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屈辱、无力感……种种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窒息。
他偷偷抬眼看向桌后的男人。
沈星河专注工作的侧脸冷硬如雕塑,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仿佛刚才那个在客厅里失控怒吼、又在此刻冷静地对他施行精神凌迟的,是两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窗外的城市灯火逐渐稀疏,夜深沉得化不开。
林夏的视线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地往下坠。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和酒精的后劲汹涌袭来。他拼命想保持清醒,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就在他脑袋差点磕到桌沿的瞬间,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托住了他的额头。
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烟草味。
林夏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惊恐地睁大眼睛。
沈星河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的波动。
。“这就熬不住了?”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林夏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沈星河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反而就那样托着他的额头,拇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太阳穴。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电流一样窜过林夏僵冷的身体。
下一秒,沈星河抽回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硬:“废物。”
他转身,从书柜顶层抽出一本厚重的英文原著,扔到林夏面前。
“第127页,第三章,关于技术壁垒的分析,抄十遍。”他重新坐回椅子,目光重新落回屏幕,“抄不完,不准睡。”
命令依旧严苛,甚至更变态。
但林夏看着那本厚厚的书,又看向重新沉浸在工作中的沈星河,那颗被冰封恐惧攥紧的心脏,却诡异地、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慢慢伸出手,拿过那本书,翻到指定的页码。
然后,他拿起笔,低下头,开始一字一句地抄写那些他依然看不太懂的英文术语。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重新在书房里响起。
这一次,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