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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手心里的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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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轻微的推搡,伴随着熟悉而急切的低唤,穿透了沉滞的睡意。
“塞拉菲娜……塞拉菲娜,醒醒……快醒醒……”
塞拉菲娜·怀特在一阵头晕目眩中艰难地挣脱梦魇的纠缠。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哥哥担忧的脸庞。他灰色的头发有些凌乱,那双与她相似、却总是比她多了几分沉稳和……此刻是难以掩饰的焦灼的渐变色眼眸,正紧紧盯着她。
“哥哥……?”她嘟囔着,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下意识地往单薄粗糙的被子里缩了缩,试图抓住最后一点温暖的残影。外面的天光透过高而小的窗户渗进来,是那种阴沉沉的、毫无暖意的灰白色,显然时间还早,远未到平日起床训练的时辰。
“快起来,训练要开始了,今天不能迟到。”哥哥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比平时快,他伸手将她拉起来,冰凉的空气瞬间激得塞拉菲娜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过来。
“可是……钟声还没响……”塞拉菲娜揉着眼睛,困惑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训练营的作息严苛得像用铁尺刻出来的,从未有过差错。
“今天不一样。”哥哥打断她,语气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紧绷。他已经利落地帮她拿过了那身灰扑扑的训练服,塞到她手里。“快穿好,团长最讨厌等人。”
塞拉菲娜不再多问,哥哥的话对她而言向来是无需质疑的真理。她手脚麻利地套上训练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哥哥就站在旁边,目光快速扫过简陋的宿舍,其他几张床铺已经空了,只剩下冰冷的被褥胡乱堆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他们呢?”塞拉菲娜一边系着扣子一边问。
“先去了。”哥哥简短地回答,伸手替她理了理脑后翘起的一撮灰发,他的指尖有些凉,动作似乎比平时匆忙。“我们也得快点。”
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出冰冷的宿舍石屋,踏入那片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被阴霾笼罩的旷野训练场。寒风立刻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脸颊,塞拉菲娜缩了缩脖子,将训练服的外套拉得更紧些。灰色的天空低垂着,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光秃秃的山峦轮廓模糊,像是浸了水的墨迹。
训练场上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二十几个孩子,年纪大多在八岁到十二岁之间,个个穿着同样的灰色训练服,像一群被提前惊扰了巢穴的幼兽,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惺忪和一种茫然的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寒风掠过地面的呜咽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气氛凝重得反常。
他们的“教官”,那个被所有孩子私下里敬畏又憎恶地称作“团长”的中年男人,已经像一尊铁铸的雕像般立在场地前方。他穿着笔挺的深色制服,肩章冰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视着集合起来的队伍,目光所及之处,孩子们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或者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塞拉菲娜和哥哥悄无声息地融入队列的末尾。哥哥站在她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团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下令开始热身或体能训练。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用那种冰冷的、评估似的目光将每个孩子都细细打量了一遍,仿佛在清点一批即将出库的货物。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塞拉菲娜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混合着旁边一个瘦小男孩细微的、抑制不住的牙齿打颤声。
终于,团长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的耳中。
“今天,是你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次常规训练。”
一句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孩子们中间引起了细微的骚动。几个孩子惊讶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微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疑虑压了下去。在这里,“最后”从来不代表解脱。
团长似乎很满意这句话造成的效果,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冷酷的玩味。
“训练结束后,你们将获得两天的假期。”他继续说道,目光扫过一张张瞬间亮起些许希望、又迅速变得警惕的小脸,“可以休息,可以在规定区域内自由活动,食堂照常开放。”
短暂的、压抑的兴奋像火花一样闪烁了几下,但很快熄灭。孩子们都经历过足够多的“奖励”背后隐藏的残酷考验。
团长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假期结束,考核开始。”
“这次考核的内容很简单——”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个字都如同冰锥般凿进孩子们的意识里,“活到最后。”
死寂。彻彻底底的死寂。连寒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不惜一切代价,使用任何你们能想到、能做到的手段。”团长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这里没有规则,没有限制,唯一的目标,就是让自己成为最后那个还能呼吸的人。”
塞拉菲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让她四肢瞬间冰凉。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哥哥,哥哥的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下颌咬紧,那双渐变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的地面,仿佛要将那里烧穿。
“这场考核,只会有一个人‘合格’。”团长加重了“合格”两个字,带着一种残忍的讥诮,“而这个人,将会得到你们一直以来被许诺、梦寐以求的东西——‘幸福’,与‘自由’。”
幸福?自由?这些词汇从团长冰冷的嘴唇里吐出,变得无比怪异而恐怖,像是涂了蜜糖的毒药。塞拉菲娜感到一阵反胃。她看到前面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另一个高个子男孩的脸色变得惨白。
“现在,照常训练。”团长结束了简短的宣告,仿佛刚才只是宣布了一下晚餐菜单。他抬手指向训练场一侧的障碍跑道,“热身,二十圈。最后三名加罚俯卧撑一百次。开始!”
命令一下,孩子们像是被鞭子抽打一样,本能地冲向跑道,恐惧暂时被求生的惯性压下。塞拉菲娜也被哥哥拉了一把,混入奔跑的人群中。
冷风灌入口鼻,肺部火辣辣地疼。塞拉菲娜机械地迈动双腿,脑子里却一片混乱。活到最后?任何手段?只有一个人?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训练营的日子虽然艰苦严苛,充斥着体罚、竞争和看不见的压力,但他们毕竟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偶尔还能在严厉监管下偷偷分享一点点心事的同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看向跑在她前面的哥哥。哥哥的速度控制得很好,始终保持在队伍中游,既不突出也不落后。他的背影看起来依旧沉稳,但塞拉菲娜能感觉到那沉稳之下不同寻常的紧绷。哥哥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他预料到了什么。
二十圈跑完,塞拉菲娜气喘吁吁,喉咙里满是铁锈味。她和哥哥都不是最后三名,侥幸躲过了加罚。接下来的格斗对抗训练,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平时虽然也会真打实斗,受伤挂彩是常事,但今天,每一个眼神交会,每一次肢体碰撞,都带上了一种试探性的、冰冷的审视意味。孩子们下手比平时更狠,防守也更谨慎,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即将爆裂的紧张。
团长背着手在场边踱步,冰冷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每一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偶尔会在一个特别凶狠的攻击或一个巧妙闪避的动作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评估武器的锋利度。
塞拉菲娜的对手是那个平时总爱傻笑、有点笨手笨脚的胖男孩汤姆。今天汤姆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他的攻击杂乱无章,却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不想死”。塞拉菲娜轻易地格挡开他的拳头,一个简单的绊摔将他放倒在地。按照往常,她会拉他起来,但今天,她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团长冰冷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她收回手,默然退到一边,看着汤姆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混合着泥土和恐惧的泪水。
哥哥的对手是一个以速度和敏捷见长的男孩。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哥哥凭借更扎实的基础和力量,一记精准的擒拿将对方的手臂反剪,压倒在地。对方挣扎了几下,便不甘地放弃了,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哥哥松开了手,没有多看对方一眼,快步走到塞拉菲娜身边,拉起她的手腕检查她刚才格挡时有些发红的小臂。
“没事吧?”他低声问,呼吸还有些急促。
塞拉菲娜摇摇头,目光却无法从哥哥刚才的对手身上移开。那个男孩正揉着酸痛的肩膀站起来,看向哥哥背影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丝杀意。塞拉菲娜的心猛地一沉。
一整天的高强度训练终于在夕阳西下时结束。孩子们个个筋疲力尽,汗湿的衣服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但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解散冲向食堂或宿舍,大家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聚集在训练场边缘,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活到最后……是什么意思?”一个细小的声音颤抖着问,是那个扎辫子的女孩。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笨蛋!”一个年纪稍大、脸上有疤的男孩恶声恶气地吼道,但他眼神里的恐惧并不比别人少,“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其他人都得死!”
“为什么?!我们不是一起训练的吗?团长说过我们是未来的……”另一个孩子试图反驳,声音却越来越小,最终淹没在绝望的沉默里。
“那种话你也信?”疤脸男孩嗤笑一声,笑声干涩而尖锐,“他们只需要最好的,最狠的那个!垃圾就该被清理掉!”
“我不要……我想回家……”一个最小的孩子忍不住抽泣起来,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却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回家?别做梦了!进了这里就别想出去!”另一个孩子绝望地喃喃自语。
塞拉菲娜紧紧靠着哥哥,听着周围压抑的议论和哭泣声,感觉身体里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抽空。她抬头看向哥哥,哥哥的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苍白,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目光投向远处正在和副官低声交谈的团长,眼神深邃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哥哥……”塞拉菲娜小声唤他,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恐惧,“那个考核……我们怎么办?”
哥哥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她。夕阳将他渐变的眼眸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却无法融化那深处的冰冷。他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但动作在半空中顿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怕。”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没事的。”
他的语气试图保持平稳,但塞拉菲娜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紧绷,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焦急?这让她更加不安。哥哥从来都是冷静沉稳的,仿佛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
“可是……只能有一个人……”塞拉菲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
哥哥打断了她,嘴角努力向上扬了扬,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显得异常僵硬,甚至有些扭曲:“傻话。想那么多干嘛?也许……也许只是吓唬我们的,另一种考验忠诚或者意志力的方式。”他的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连他自己似乎都无法说服。
他顿了顿,看着塞拉菲娜依旧写满恐惧和不信的脸,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急切,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塞拉菲娜,听着,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你……你要努力,尽全力,知道吗?不要管别人,不要心软,用我教给你的一切,活下去。”
塞拉菲娜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这话不像是对她说的,更像是……对他自己的一种强调,一种近乎绝望的催眠。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塞拉菲娜用力摇头,灰色的长发甩动,“我怎么可能……你才是最强的!你样样都是第一!如果……如果只能有一个,那肯定是你!”她说着,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甚至为哥哥考虑到了这一点而感到一丝理所当然的安心。有哥哥在,她从来不需要去争抢什么最好的。
哥哥看着她天真而信赖的眼神,喉咙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挣扎,最终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温柔和一丝……释然?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沉重得让塞拉菲娜的心莫名一揪。
“别想这些了。”哥哥的声音重新变得柔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好好享受假期,嗯?去吃你喜欢的炖菜,去荡秋千,什么都别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哥哥不再多言,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塞拉菲娜的手,拉着她沉默地穿过弥漫着绝望气息的人群,走向他们那间冰冷简陋的宿舍。
宿舍里空荡荡的,其他孩子似乎都刻意回避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或许是想独自舔舐恐惧,或许是在暗处谋划着什么。唯有窗外灰白色的、毫无暖意的天光斜斜照入,在粗糙的石板地上投下狭长而扭曲的光斑。
哥哥反手关上门,那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自己的床铺边,从那个几乎空无一物的私人小木匣深处,摸索出了一把旧木梳。梳子的齿已经磨得有些圆滑,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过来,塞拉菲娜。”他站在一张小板凳后,声音比在外面时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塞拉菲娜乖巧地走过去,背对着哥哥,坐在他身前的小板凳上,小小的背脊微微挺起,这是他们习以为常、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刻。
哥哥的手指轻柔地拂开她有些汗湿的灰色长发,动作熟练而耐心。木梳轻轻地、一下下地梳理着她有些打结的发丝,偶尔遇到缠得紧的地方,他会格外小心地用手指先慢慢捻开。
“哥哥,”塞拉菲娜感受着脑后传来的、稳定而令人安心的力道,望着地上晃动的光影,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渺茫的憧憬,试图驱散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恐惧,“等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你说,我们能去做什么?”
哥哥梳理头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声音低沉:“……离开以后?”
“嗯!”塞拉菲娜用力点头,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虚幻的未来变得更真实一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们变得足够厉害,就一起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她微微侧过头,试图看到哥哥的表情,眼中闪烁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天真光采,“我想……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开一个小铺子!”
“铺子?”哥哥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重复着这个词,木梳划过她细软的发丝。
“对呀!”塞拉菲娜的兴致被自己的想法点燃了,声音也轻快起来,暂时忘记了考核的阴影,“就开一个……开一个糖果店!对,糖果店!”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五彩缤纷的场景,“要有很多很多漂亮的玻璃罐子,里面装满各种颜色的糖果!红的像最漂亮的莓果,黄的像太阳,绿的像春天刚冒出来的嫩叶子……要甜甜的,软软的,闻起来香香的,绝对不要像食堂里那些硬邦邦还没味道的黑面包!”
她微微后仰,轻靠着哥哥,仰起小脸,试图从倒着的视角捕捉哥哥的目光,脸上洋溢着纯粹而温暖的向往:“哥哥你力气大,可以帮我搬糖袋子,扛面粉!我……我可以学着做糖果,可以把店铺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可以招呼客人!到时候,我们每天都能闻到甜甜的味道,还能把糖果分给那些看起来不开心的小朋友,就像……就像玛莎以前偷偷分给我们糖块那样……”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描绘着那个充满色彩、香气和甜味的未来,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阳光下绚丽的肥皂泡,美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那是她对“幸福”和“自由”所能想象出的、最具体最美好的模样。
哥哥静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依旧轻柔,一下,又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宁静与她的发丝一起,牢牢地梳理进记忆最深处。昏黄的光线下,他低垂着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痛苦与挣扎。他听着妹妹充满希望的计划,每一个天真烂漫的字眼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口,带来灼烧般的剧痛。
他多么想告诉她,不会有糖果店,不会有阳光和香气,不会有她所幻想的一切。等待他们的,只有后日的血海和只能存活一个的残酷规则。
但他不能。
他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吸了一口气,将喉间那股酸涩硬生生咽下。他抬起另一只手,极其温柔地、近乎珍重地摸了摸她梳理顺滑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她所期待的、属于“未来”的温和:
“嗯……听起来很好。”
他的指尖拂过她的发梢,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将那美好的幻想轻轻包裹,却又深知它即将在自己手中破碎。
“到时候……哥哥一定帮你把最重的糖袋子都搬好。”
这句话,用尽了全部力气,听起来像一个承诺,却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诀别。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灰霾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已经看到了注定到来的结局。
塞拉菲娜却因为哥哥这罕见的、对她幼稚幻想的“认同”而开心起来,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重新坐好,享受着哥哥为她梳理头发这片刻的、虚假的安宁,心中那头名为恐惧的巨兽似乎也暂时蛰伏了起来,让她得以沉浸在那个散发着甜香的美梦里,哪怕只有这短短的一瞬。
哥哥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梳理着她的长发,直到每一根发丝都柔顺服帖,仿佛要将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保护、所有无法说出口的爱与歉意,都通过这单调重复的动作,传递给她。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最后的微光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宿舍里没有点灯,两人依偎的身影渐渐模糊,融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只剩下那细微的、持续的梳头声,像一首为即将逝去的温暖而奏响的、悲伤的挽歌。
假期的第一天中午,食堂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质。
往日里,虽然也谈不上热闹温馨,但至少大家会埋头吃饭,偶尔有低声的交谈,或者为了争夺一块好点的肉而发生小小的争执。但今天,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恐惧、猜忌和无声尖叫的诡异气息。
长长的餐桌旁,孩子们默默地吃着盘子里味道寡淡的食物,没有人说话,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冰冷声响,显得格外刺耳。每个人的眼神都游移不定,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人,仿佛坐在身边的不是一起生活训练了多年的同伴,而是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咬的饿狼。
沉默、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偶尔有压抑不住的、极低的啜泣声从某个角落传来,立刻会引来周围更加警惕和厌恶的目光。甚至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眼神里已经透出一种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狠厉,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塞拉菲娜和哥哥坐在靠窗的位置。哥哥把她护在靠墙的内侧,他自己则面对着整个食堂大厅,脊背挺直,像一头守护领地的幼狼,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他吃得很快,但动作依旧稳定,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塞拉菲娜却没什么胃口。盘子里平时还算能入口的炖菜今天闻起来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小口地扒拉着土豆块,目光不安地四处张望。她看到平时总爱跟她分享偷藏糖果的玛莎正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颤抖;看到那个总是自称“未来骑士”的大个子卡尔,正死死攥着餐刀,指节发白;看到几个年纪最小的孩子,似乎还没完全理解即将发生什么,正懵懂地、笨拙地用着勺子,偶尔发出一点天真的、不合时宜的咿呀声,那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诡异和……残忍。
就在这时,食堂另一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争吵声,像一块巨石砸破了压抑的死水!
“给我!那是我的!”一个尖利的声音嘶喊着。
“滚开!谁抢到就是谁的!”另一个更加暴躁的声音吼道。
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两个平时就互相看不顺眼的男孩为了盘子里一块稍大一点的肉扭打在一起。桌椅被撞得哐当作响,盘子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争吵迅速升级,言语变得恶毒而绝望。
“反正都要死了!谁还在乎这个!”
“那你就先去死吧!”
突然,其中那个更壮硕的男孩猛地抄起掉落在桌上的餐叉,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嗜血的光芒,毫无预警地、狠狠地刺向了另一个男孩的脖颈!
时间仿佛在塞拉菲娜眼前瞬间放缓、放大。
她清晰地看到那柄粗糙的铁制餐叉,在昏暗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光弧。看到被攻击的男孩脸上瞬间凝固的惊愕和无法置信。看到餐叉的尖齿毫无阻碍地刺入柔软的皮肤,撕裂血管和肌肉,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闷响。看到滚烫的、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伤口中喷射出来,溅得到处都是——桌子上、地板上、周围孩子们惊恐的脸上……
那个男孩连惨叫都只发出了一半,就变成了喉咙被割破的嗬嗬声。他徒劳地用手捂住脖子,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凶手疯狂扭曲的脸,和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最后的影像。他的身体抽搐着,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泊。
整个食堂死寂了一瞬。
随即,更大的混乱爆发了!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以及那个凶手扔掉染血餐叉后发出的、歇斯底里的狂笑和呐喊混合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哈哈哈!死了!死了!反正都得死!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我就能活!!”他像疯了一样,挥舞着沾满鲜血的手臂,冲向旁边另一个吓呆了的孩子。
但这一次,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了。恐惧转化为了求生的本能。几个离得近的大孩子猛地扑了上去,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他还在疯狂地挣扎、嘶吼、咒骂,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
眼前的景象在塞拉菲娜的视网膜上灼烧、烙印。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那个男孩濒死时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拉风箱般的呼吸声,那个凶手疯狂的笑声,周围孩子们被放大到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的哭喊,那几个年纪最小、还不懂死亡为何物、只是被可怕景象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发出的无助呜咽……所有这些声音和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裂。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四肢冰冷麻木,无法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
“塞拉菲娜!”
哥哥的声音像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急切而带着一丝恐慌,猛地将她从那种近乎痴呆的麻痹状态中拽了回来。她茫然地转过头,看到哥哥的脸就在眼前,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无比锐利,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走!”哥哥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从混乱的食堂里拉了出来。
冰冷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却无法吹散鼻腔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耳边残留的疯狂嘶吼。塞拉菲娜被哥哥拉着,踉踉跄跄地跑到宿舍楼后那片荒芜的小花园。她终于支撑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吐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哥哥站在一旁,沉默地拍着她的背。等她稍微缓过气来,塞拉菲娜直起身,抓住哥哥的衣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汤姆他……他真的……”
哥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避开塞拉菲娜的目光,望着远处枯黄的灌木丛,声音沙哑地开口,试图保持平稳,但那平稳下是极力压抑的颤抖:“……意外。只是个意外。塞拉菲娜,别想太多。”他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解释,“也许……也许是训练压力太大,他受不了,崩溃了。”
“那他说的……大家都得死呢?”塞拉菲娜追问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考核……团长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哥哥猛地转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他几乎是急切的否认:“不是!别听他胡说!人都会死,生老病死,他也许是觉得……觉得我们这样活着没意思,不如……”他的话语凌乱而矛盾,显然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塞拉菲娜看着哥哥反常的样子,心中的恐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野草一样疯狂蔓延。她不再追问了。哥哥不愿意说,或者不能说的东西,一定比她想象的更加可怕。她只是本能地紧紧抓住哥哥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哥哥感受到她的恐惧和依赖,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他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用力攥紧,像是在给她力量,也像是在给自己确认什么。
“别怕,”他再次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后天……考核的时候,跟紧我。记住我的话,不要管别人,尽全力活下去。我一定会……一定会让你‘过’的。”
他的承诺像是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塞拉菲娜心头的部分阴霾。哥哥从来言出必行,他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她用力点了点头,将脸颊埋进哥哥冰凉的怀里,汲取着那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
那个失控杀人的孩子被闻讯赶来的教官们拖走了,据说被关了半天禁闭。但就在当天晚上,消息传来,他在禁闭室里用撕碎的床单缠住脖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消息像最后的丧钟,敲响在每个幸存孩子的心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训练营。
假期的第二天,塞拉菲娜醒来时,发现自己头痛欲裂,意识昏沉,像是被沉重的迷雾包裹着。她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辨认出自己身处何处——不是她熟悉的宿舍硬板床,而是后花园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和枯叶,周围是茂密得几乎不透光的灌木丛。
她怎么会睡在这里?昨晚的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和哥哥分开回到宿舍后,感觉异常疲惫,几乎是倒头就睡,然后就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枯叶,脑袋依旧昏沉沉的,像是被人狠狠敲过一样。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太安静了。不仅仅是花园,而是整个训练营,都陷入了一种死寂之中,连平时清晨总会响起的号角声都消失了。
她踉跄着钻出茂密的灌木丛,午后的惨淡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然而,比阳光更刺眼的,是空气中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而铁锈般的——
血腥味!
塞拉菲娜的血液瞬间冰凉!她猛地捂住口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循着气味的方向望去。
视野所及之处,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肆意涂抹过的、用鲜血和死亡构成的恐怖画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无限放大。
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躺着平时负责打扫花园的老园丁,他的喉咙被利刃割开,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空,身下的土地被染成了暗红色。
花园的石径上,散落着残缺的肢体和破碎的内脏,像是被什么狂暴的力量撕扯过。
更远处,宿舍楼的门口,一个女孩仰面倒在台阶上,胸口插着一柄训练用的匕首,她的眼睛瞪得极大,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
食堂的窗户玻璃碎裂,里面隐约可见桌椅翻倒,地上拖着长长的、暗色的血迹。
教堂那扇彩绘玻璃窗破了一个大洞,原本圣洁的图案被喷溅的鲜血玷污。
教室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像是野兽啃噬骨头的可怕声音……
死亡。无处不在的死亡。
曾经一起奔跑、训练、偷偷抱怨、分享一点点心事的同伴们,此刻都变成了冰冷、扭曲、残缺的“东西”,随意地散布在各个角落。他们的血汇成细小的溪流,渗入冰冷的地面,将枯草和泥土染成诡异的酱色。
塞拉菲娜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移动。她像一尊石像般僵立在原地,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直觉疯狂地敲着警钟,驱使着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方向挪动脚步——花园中心的秋千架。那是她和哥哥小时候偶尔被允许玩耍的地方,是这片灰色地狱里为数不多能窥见一丝天光、储存着一点点微弱快乐记忆的角落。
越是靠近,血腥味越发浓重。地上倒伏的尸体越来越多,死状也越发惨烈。显然,最后的杀戮狂潮曾在这里激烈地爆发过。
终于,她看到了。
在那个孤零零的、油漆剥落的旧秋千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静静地站立着。
是哥哥。
他穿着一身干净得与周围地狱景象格格不入的灰色训练服,身姿挺拔,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就那样站着,微微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秋千,仿佛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斜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他身影周围的、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哥哥!”
塞拉菲娜像是终于找到了救赎,所有的恐惧和崩溃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她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身影奔去。脚下踩过粘稠的血泊,踢到冰冷的肢体,她都毫无察觉。她只想扑进哥哥的怀里,抓住那唯一的、熟悉的安全感。
就在她距离哥哥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哥哥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释然。
“塞拉菲娜。”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壁,猛地拦住了塞拉菲娜的脚步。她踉跄着停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依旧背对着她的身影。
哥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夕阳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的微笑?只是那微笑深处,是无法形容的悲伤和空洞。他那双渐变的眼眸,曾经总是充满了沉稳、锐利和对她的温柔呵护,此刻却像两潭枯竭的井,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挣扎过后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种……塞拉菲娜完全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决绝。
“对不起,塞拉菲娜。”哥哥看着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塞拉菲娜的心上,“骗了你。还有……很多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这片血海尸山,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厌恶?但那情绪很快被更深沉的麻木掩盖。
“考核是真的。只能活一个,也是真的。”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塞拉菲娜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堵着巨大的悲恸和无法理解的绝望。
哥哥看着她,那双枯井般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和温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规则碾轧后的疲惫与清醒。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塞拉菲娜。”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残酷的自我剖析,“我也怕死。非常怕。而且……我比你们,更早一点明白了这场游戏的真正规则。”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要将这罪恶的空气都吸入肺腑,与自己融为一体。
“团长宣布‘考核’的那一刻……真正的筛选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刻着残酷的真相,“这两天的‘假期’……从来就不是仁慈,而是最恶毒的陷阱。它不是为了让我们休息,而是为了给我们时间……互相清除。”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一具扭曲的残躯上,又或许只是穿透了它,望向了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更加虚无的尽头。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正吞咽着无形却灼喉的灰烬。
“等待只会更被动,更危险。其他人……也会很快反应过来。必须有人先动手,在混乱彻底爆发之前,尽可能地……为自己,或者为自己想保护的人……扫清障碍。”他艰难地吐出这些话,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倒刺,刮过他的喉咙。
“昨天晚上……当我不得不对着那些……曾经一起训练、甚至对我露出过笑容的……小不点们下手的时候……”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他猛地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稳定下来,但眼底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当我不得不扭断卡尔的脖子,当他用那种……完全不信的眼神看着我时……当我……我对玛莎……她昨晚还偷偷塞给我一块她藏起来的糖……”
他无法再说下去,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那些回忆的重量足以将他压垮。
“我对他们……下了手。”他最终艰难地承认,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在‘假期’的第一个夜晚……在大多数人还在恐惧和犹豫的时候……为了清除你之外的……所有‘障碍’。为了在那场只能存活一个人的疯狂盛宴正式开始前,为你……争取那一点点……渺茫到可悲的……生机。”
他抬起眼,看着塞拉菲娜,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规则逼入绝境后的尘埃落定般的绝望。
“我很自私,也很丑陋,对吧?害怕死亡,更害怕你死去……所以选择了成为规则的帮凶,选择了沾染满手血腥……愧疚得快要发疯,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但是……”
他的目光落在塞拉菲娜布满泪痕、写满震惊和无法置信的小脸上,那所有的挣扎、痛苦、不甘,似乎都在这一刻奇异地平息了。一种深沉的、近乎神圣的平静笼罩了他。
“……但是,看到你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好像……我犯下的这一切罪孽,又都……值得了。”
塞拉菲娜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丝声音,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哭喊:“不!哥哥!不要!你杀了我吧!你活下去!你那么厉害!你一定能活下去的!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她猛地向前扑去,想要抱住哥哥,却再次被哥哥用眼神制止。
哥哥看着她,嘴角那丝虚幻的微笑加深了一些,却像夕阳下的冰裂,美丽而破碎,带着无尽的悲凉。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仿佛怕惊碎了这最后的宁静,像是在哄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孩子:“傻妹妹……别说这种傻话。我怎么可能……”
他朝着那架在血色夕阳中孤零零伫立的秋千微微侧了侧头,发出邀请,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和不舍:“过来,塞拉菲娜……陪哥哥……最后荡一次秋千,好吗?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卑微且温柔的恳求,还有一种……生命烛火即将燃尽般的、极致疲惫下的宁静。
塞拉菲娜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看着哥哥那双盛满了最终决意和无限眷恋的眼睛,所有的哭喊和挣扎都凝固在了喉咙里。她像被催眠了一样,机械地、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冰冷的秋千架,仿佛走向一个既定命运的祭坛。
哥哥小心地扶着她坐上冰冷的木板秋千,自己则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有节奏地推着。他的动作依旧稳定而温柔,每一次推动都仿佛倾注了生命中最后全部的力量与柔情。
秋千吱呀作响,在这死寂的、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花园里,划出孤独而哀伤的弧线。夕阳将两人依偎又即将分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遍布尸骸的焦黑土地上,像一出无声的残酷默剧。
塞拉菲娜紧紧抓着冰冷刺骨的铁链,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感受着身后哥哥推动的力道,那力量稳定而熟悉,一如无数个模糊记忆里被守护的午后。风掠过耳边,却带不走丝毫痛苦与血腥,只送来死亡的气息。她多么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哥哥还在身边推着她荡秋千的这一刻,哪怕背景是无间地狱。
渐渐地,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昏沉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凶猛,如同黑色的潮水要将她吞没。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哥哥推动秋千的挺拔背影在泪光和血色夕阳中扭曲、淡化,如同水中的倒影即将消散。
“哥哥……”她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仿佛感觉到秋千缓缓停下。哥哥吃力地、却无比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秋千上抱下来,仿佛她是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他轻柔地将她放在旁边那棵被血雨浸染过的、光秃秃的大树下,让她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
她极力想要睁开眼,视线却只捕捉到一片模糊的、温暖的金色光晕。那光晕中,哥哥的脸庞缓缓靠近,苍白得毫无血色,疲惫刻满了每一道年轻的轮廓,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超越了所有痛苦的、无比平静而满足的淡淡微笑,那笑容纯净得仿佛初雪,却又沉重得承载了一生的眷恋与悲伤。
他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她的脸颊,为她擦去那永远也流不尽的、冰凉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羽毛飘落。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气息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得如同烙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泪与永不磨灭的祝福,轻轻地、缓缓地送进她逐渐沉沦的意识深处:
“忘记……这里的血腥和冰冷……”
“记住……风的味道……”
“代替我……去看看……太阳真正升起的地方……”
声音缥缈,如同来自遥远的星河,最终彻底消散在黄昏带着铁锈味的风里,余韵却久久不散,萦绕在这片死亡之地的上空。
塞拉菲娜的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最后的感知,是额头上传来的一抹冰冷而柔软的触感,像一个烙印般的、轻得不能再轻的告别,带着无尽的怜惜与挚爱。
夕阳彻底沉入了远山之后,最后的光线如同流淌的、冷却的熔金,在他失去所有色彩的眼角和塞拉菲娜冰凉泪痕蜿蜒的脸颊上,无声地流淌、凝固。
整个世界,只剩下彻底的黑暗、死寂,以及那萦绕不散的、用生命换来的最终祝福。
靠在树下的哥哥,望着塞拉菲娜沉睡中依旧带着泪痕、却暂时远离了所有痛苦和恐惧的恬静侧脸,眼底所有的挣扎、痛苦、不甘、愧疚……那足以将灵魂撕裂的一切,终于彻底消散,化为一片虚无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满足。
他极其缓慢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唇角残留着那抹淡淡的、永恒定格了的微笑,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关于妹妹拥有了光明的、美好未来的梦境里。
最后的黄昏,如同凝固的鲜血与希望,在他失去生息的、年轻的脸庞和塞拉菲娜冰凉的泪痕中,无声地,永恒地流淌。
……额头上那抹冰冷而柔软的触感,仿佛跨越了百年的时光,依旧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塞拉菲娜猛地惊醒,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指尖几乎要凝聚起微弱的电弧。
然而,预想中冰冷的土地、浓重的血腥味和死寂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身下柔软坐垫的触感,耳边规律的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以及透过精致雕花车窗洒进来的、温暖而柔和的……黄昏光线。
她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固定在马车厢壁的小桌板上,脸颊下还压着微微发麻的胳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皮革、木料和……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清冽而干净的气息。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先是模糊,继而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她对面的雅典娜·斯通。
那位强大的狼骑士团长正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撑着线条冷峻的下颌,血红的眼眸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田野与远山,侧脸在暖光下显得不像平日那般锐利逼人,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宁静?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雅典娜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她。那双血红的眼眸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沉静的、似乎能看透一切的了然。
“醒了?”雅典娜的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像记忆中任何充满恶意或命令的语调,只是平淡的陈述。
塞拉菲娜一时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略显僵硬。她迅速坐直身体,试图掩饰刚才那片刻失态的熟睡和醒来时的迷茫。
“睡好了?”雅典娜继续问道,目光在她还有些压痕的脸上扫过,然后又添了一句,“饿不饿?索菲准备了食物,在前面马车。”
这种过于平和的、甚至带着点……家常关怀的询问,让塞拉菲娜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应和别扭。这和她所熟悉的、充斥着命令、威胁、冰冷评估或是你死我活交锋的对话模式截然不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竖起了无形的尖刺,语气生硬地回敬:“斯通团长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俘虏的睡眠和饮食了?”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反应听起来幼稚又尖锐,完全不符合她平日里努力维持的冰冷形象。
雅典娜并没有被她的话刺到,血红的眼眸甚至连波动都没有,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极其自然地接话,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讲了梦话。”
!!!!
塞拉菲娜的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颊和耳朵瞬间变得滚烫!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雅典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梦话?!她说了什么?有没有喊哥哥?有没有哭?有没有……说出那些深埋心底、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脆弱和……?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想要立刻跳下马车逃离这个地方。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迅速泛红的脸颊彻底出卖了她。
“你……!”她试图用冰冷的、带着威胁的语气命令道,“忘记你听到的!全部!”
然而,这命令听起来毫无威慑力,反而因为那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和羞恼,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软弱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
雅典娜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看到了她内心那个因为被窥见秘密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仿佛刚才那段让她羞愤欲绝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但她越是这样平静,塞拉菲娜就越是感到一种无处发泄的羞耻和别扭。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无声地重复着“你讲了梦话”这个事实,让她如坐针毡,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后背几乎要渗出细密的汗来。她只能僵硬地扭开头,也假装看向窗外,但窗外的景色根本进不到她的脑子里,全部心神都被困在了这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黄昏暖意和内心冰寒的尴尬之中。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开视线后,雅典娜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那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唇角弧度,又悄悄地、加深了一些。
马车外,夕阳将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金色。田野里成熟的谷物泛着柔和的光泽,远处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融入绚丽的晚霞之中。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安详。
另一辆马车里,隐约传来爱丽丝·德·莫雷尔轻快雀跃的声音,似乎在兴奋地规划着什么:“……等到了我家,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父亲珍藏的那套初代银辉骑士的全身甲!听说上面还有古老的防护符文呢!还有还有,我们可以去城外的镜湖泛舟,我知道一个地方,夏天的时候开满了白色的水莲,晚上还会发光,像星星落在了湖里……”
艾米莉亚温和的回应声模糊不清,但能听出那份带着笑意的纵容。
更前面一点的马车,车窗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克拉拉正捧着一本厚重古朴、书页泛黄的草药典籍,小心翼翼地指给伊莉莎看,狐耳因为讨论而微微晃动:“伊莉莎修女!你看这本书上画的这个!是不是就是你以前提过的、那种只出现在古老传说里的‘夜莺草’?书上说它的花瓣会在月光下发出微弱的光,吸引夜莺停留歌唱,所以叫这个名字……还说……说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甚至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伊莉莎接过那本厚重的书籍,纤细的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插画和古老文字,红眸中带着学者般的专注与一丝淡淡的怜悯,她轻轻摇头,声音温和而清晰:“这只是古老的传说,克拉拉。记载它的典籍很少,而且描述都过于缥缈,从未有切实的采集记录证实它真实存在过。更多的是人们面对失去时,一种美好的寄托和想象罢了。”她合上书,目光温柔地落在克拉拉微微低垂的脑袋上。
克拉拉“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的一角,琥珀色的眼眸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有些出神,轻声喃喃:“我知道……只是以前……婆婆玛尔戈夫人病得很重的时候,我偷偷跑去维尔纳夫家的领地想找找看……虽然也知道希望渺茫……”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传说的向往,有对过去无能为力的遗憾,还有对那位早已逝去的、给予过她温暖的老人的深切思念。
索菲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伸出手轻轻将克拉拉揽过来,让她更舒服地枕在自己腿上,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小姑娘有些散乱的棕色发丝,无声地传递着安慰。伊莉莎也将手轻轻放在克拉拉的肩上,指尖流淌着令人安心的微凉气息。
车窗框住的一幕幕,如同缓慢流转的温暖画卷,与车厢内她自己周身萦绕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血腥气格格不入。那些轻松的笑语、自然的触碰、甚至带着些许伤感的怀念,都像隔着厚厚的、扭曲的玻璃,传入塞拉菲娜耳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微凉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种毫不设防的、近乎琐碎的日常,对她而言,比任何严酷的训练或战斗更令人无所适从。它不像刀剑那样直来直往,可以格挡或反击;它像无处不在的、温暖的光,反而照得她内心那些阴暗冰冷的角落无处遁形,生出一种近乎刺痛的不适感。
对面,雅典娜的目光似乎无意间从窗外收回,极淡地扫过她紧绷的手背,又若无其事地移开,重新投向远方逐渐沉入暮色的山峦线条。
塞拉菲娜猛地松开手指,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更平稳一些,却只觉得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田野黄昏的暖香,每一次呼气都吐不出胸中那团郁结的、来自过往的冰寒。车轮规律地碾过路面,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像在提醒她正被带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让她本能地想要竖起尖刺却又不知该刺向何方的世界。这种无力掌控的、被温暖洪流裹挟着前进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