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25、生意人

　　“你刚才还没回答我。”吴睦仪说。
　　“回答什么？”裴天婺就好像真的不记得了。
　　“你从申淙那里得到了什么？”
　　“唉，这有什么好说的！有必要刨根问底吗？”
　　“我就是想知道啊！当年我就问过你，你就没说！”
　　吴睦仪忍不住提高了音调。
　　“是关注！行了吧？”裴天婺冷冷地横了她一眼，“还有崇拜。还有激情。说出来有什么好处？对任何人有什么好处？”
　　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口中说出这些话，或许不太相配，可是吴睦仪此刻感觉自己面前仍是当年的裴天婺。
　　吴睦仪想控制住情绪，可是刚一开口，情绪就自动流淌了出来。
　　“你就是喜新厌旧，还给自己找这些理由！”
　　“是你非要问我理由的啊！你问我从她那儿得到了什么。我不想回答，你非要追问啊！”
　　吴睦仪咬紧牙关，闭紧嘴，想憋住眼泪，可是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此刻她只庆幸706没来，不用看到这一幕。
　　裴天婺深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想听我说什么。你希望我后悔了？你希望我在后来你不在的岁月里常常想起你，想起自己当初有多浑？我没有。我没后悔。我确实会想起你，但我没觉得自己浑。我只是做了我当时认为非做不可的选择。我在你身边不开心了，所以我就走了。就是这样。”
　　吴睦仪从包里掏出纸巾，擦眼泪。
　　裴天婺又说：“后来我去看过你爸。你冷冻之后，他状态不太好。那一阵我去看过他好几次，有时候能碰见你姐和你姐夫，带着孩子。哦，还有孙阿姨。孙阿姨想和你爸结婚，你爸没同意。后来孙阿姨就跟你爸分手了。那之后，你爸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大概是你走之后——你冷冻之后五六年，你爸做了心脏手术，安了四个支架。”
　　“我冷冻五六年之后？那时候你还跟我爸有联系？”
　　“我每年春节都提着东西去看他。”
　　“为什么？”
　　“你爸一直对我很好啊。”
　　“可那是我爸呀，又不是你爸。”
　　裴天婺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想，在我们心目中，你其实和死了差不多。我们都需要有个人一起聊聊你的话题。你爸一直觉得，除了他，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了。不是你姐。我呢，我很难说清那种感觉。我当时知道我和你走不下去了，可是当我听说你病了，我也真的非常难过。我知道我一次都没有去医院看过你，那是因为我没脸去。也没有勇气面对。”
　　裴天婺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也并没找到一个人能和我走下去。我试着交往过一些人，时间都很短。我总觉得大家各有所图，也没有耐心再和一个人建立起信任。”
　　吴睦仪看着她，但裴天婺始终没看她，而是无意识地望着眼前那个展品，那个头上站着小雀幸的小迷狐。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这个艺术馆很小众。”裴天婺说，“位置偏僻，门票又贵。可是，小众有小众的好处。每天就接待三十人，清静，能来的人都是真正感兴趣的。比如，这款小迷狐与小雀幸，我开馆一年多以来，就卖出了11个复制品。”
　　吴睦仪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有人买？”
　　“有啊。这里的展品很多都有人想要——虽然人不多。当然，我只卖复制品。小迷狐的复制品，生产成本300元，我卖了1199元，取的是唯一和长久之意，收藏者很买账。每个净赚899元，我的跑腿、经营、管理，都不算钱，899乘11，是9889元吧。这里没有信号，一会儿到楼上我就把钱给你。”
　　裴天婺看了眼手机，果然没有信号，一格都没有。
　　“那都是在你解冻之前卖出去的。那时候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裴天婺微微一笑，“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你解冻了，小迷狐我就没再出售了。既然你还在，这事我得跟你商量。要知道，如果我在这展品上面标明设计者是你，再做一点点宣传，那价钱可能翻倍都不止。实际上，那11位收藏者中，已经有人在艺术品市场标出了万元高价出售手里的现代复制品——就是我在工厂300块钱做的那个。”
　　“我也搜索过，从没看到过有人出售。”
　　“那是你搜的地方不对。我说的是专门的艺术品市场，很小众的。”
　　“好吧。”
　　“当然，上万的那个还没卖出去。现在就是欠一些炒作。如果你愿意，我的经纪公司可以做这件事。”
　　吴睦仪想了想，说：“算你仁义。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事。你卖多少钱都是你的。”
　　“哈，如果换个人，也许我真会那么干，趁着人家不知道，把钱赚了再说。可是你，你是我认识的最没有企图心的人。”裴天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所以你也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可是就算我，也没办法那样占你的便宜。”
　　“这么说来，你听说我解冻了，应该很想马上跟我谈这件事啊。为什么你一直没跟我联系？”
　　“你又是这样，非要刨根问底。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并不能用爱与不爱来一语带过。我不爱你，不等于我可以坦然用这张老脸面对你。”
　　吴睦仪一时无话。她明白裴天婺的意思，因为她现在也无法用“不爱”来概括自己对裴天婺的感情。而裴天婺这个生意人，居然心里也存在这么复杂细腻的感情，倒是让她有些感动。
　　“反正，欠盛仁的钱，我想你是能还上的——只要你愿意炒作自己。”
　　吴睦仪发了会儿呆。
　　炒作自己？利用“史上存活时间最长”这个噱头？
　　她不喜欢这个噱头。因为这跟她自己的本领无关。
　　可是，她穷成这样，真的还有资格骄傲吗？
　　她很想再问问裴天婺，火星人的生意怎么做。可是，上次裴天婺就没告诉她，这次再问也够丢人。
　　裴天婺看看手机，说：“这里没有信号。我们上楼吧。我啊，时不时就要看一眼监控，看看天映是不是一切正常。”
　　她说着，带路走到下一个向上的扶梯。等她们来到地面以上，也就是三号展厅，手机有信号了。
　　裴天婺在手机上查看了女儿房间的监控，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有一天你有了孩子就会知道了。孩子啊，就是你自找的软肋。从她们还是胚胎，你就担惊受怕，再没一天能潇洒。可是，没了她们，你又像是少了什么，心里有个大窟窿，非填上不可。所以我58岁的人，又要了两个女儿。担惊受怕，全都再来一遍。这回唯一少了的就是剖腹产之苦。好不容易把她们养大，觉得她们能照顾自己了，最担心的事情偏偏就真的发生了。”
　　“我大概是不会亲身体会了。”吴睦仪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就算病治好了，也是个穷鬼，说不定又欠了一身债。就算真像你说的，靠炒作能卖出几个高价，最多也不过几万块钱，而我每月都要还两万多的债。”
　　裴天婺皱了皱眉，同时嘴角还翘起一丝笑意：“你是在跟我哭穷吗？吴睦仪，二百多岁的人了，成熟起来吧。哦对了，你居然会在电视上募捐，我真是服了。”
　　吴睦仪也皱起了眉头：“又不是我主动要募捐的，是那个记者赵镭提议的。我不觉得丢人，我就是缺钱！你能感同身受吗？醒来之后被告知病没治好，还欠了一百多万，每月吃的续命药还要一千，然后行李还丢了！”
　　裴天婺带着一丝冷笑摇摇头：“我醒来之后做了三个月的透析，肾脏才培育好，才做了移植手术。做完手术我也没钱了。解冻人，大多数都要从头开始挣钱的，并不是只有你这么惨。”
　　吴睦仪听了这话，心里又委屈又生气，心想：你再惨，病治好了，人活了！但她逼迫自己控制住情绪，冷冷地说：“你又在贬低我了。你以前就是这样，时不时挑我的毛病，说我没有生意头脑，说我性格太软，说我挺大个人还在寻找母爱。就好像你跟我在一起是对我多大的恩惠，好像每天都在容忍我。我承认我有很多弱点，但没有人是完美的。你也不是完美的。”
　　裴天婺毫无笑意地笑了笑：“我那时候是恨铁不成钢。现在不用了。你跟我没关系了。你成不成钢不碍我的事。我不说了，行了吧？”
　　吴睦仪沉默片刻，问：“那，你做完手术，是怎么挣到第一笔钱的？”
　　“跟你不一样，我的行李没全丢，而且我存在银行保险柜的东西里，还有几根金条。”
　　吴睦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挣钱的诀窍，正想虚心学习，闹了半天是靠运气！”
　　“别急呀。有了金条也不能坐吃山空啊。我把金条换成了现在的货币，然后考察了一阵，做了一些投资。我解冻的时候，正是医药领域成果频出的年代，解冻大潮刚刚开始，大量解冻人要租房子、找工作，我投资了一家解冻人服务公司，收益还不错。哦，那段时间地火交往也挺频繁，时不时送物资去火星。我买了一家重工业企业的股票，效果也还行。”
　　吴睦仪陷入了思考。裴天婺解冻后抓住了两个机遇，一个是医药领域成果频出，冷冻人大批解冻，另一个是地球开始频繁向火星输送物资……
　　裴天婺看她陷入沉默，当然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哎，你醒来也半年了，没打算找个女朋友吗？”
　　“啊？我……有女朋友。”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见过。就是那天去你家的时候，推着何医生轮椅的那个女孩。”
　　“你说那个保姆？”裴天婺眉毛高高扬起，眼睛也瞪大了，“B706？”
　　吴睦仪翻了个白眼：“别这么势利眼。”
　　“你啊你啊！我真是……唉！”
　　“怎么？又恨铁不成钢了？”
　　“可不嘛！我们解冻的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就是阶层固化，固化到了名字里！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一个穷人能冒充富人到处招摇撞骗。B级人的身份证颜色都跟A级人不同，而且在天玑的监视下，也没人能伪造身份。在这样一个时代，你居然睁着眼睛选了一个B级人当女朋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我爱她，她也爱我。在谈恋爱这件事上，对我来说，相爱是唯一要紧的事。”
　　“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唉，也难怪，你那二百多年的岁数都是在冷冻中度过的，确实也没机会长进。”
　　吴睦仪不服：“那你呢？你攀上了什么高枝？”
　　裴天婺哈哈大笑：“我解冻的时候都58岁了，攀什么高枝啊！我只是纯属巧合，认识了一个火星援助队的航天工程师，十年前被派去火星协助修复发射系统，一直没回来。后年要和第一批火星人一起回来了。”
　　“啊？你认识一个在火星生活了十年的航天工程师？”
　　“所以我跟你说跟火星人有生意可做。他们虽然没钱，但有东西。用官方的话说，叫做‘人类文明瑰宝’。除了那些文物，他们在过去一百八十多年里也发展了自己的技术，有些还是值得地球人借鉴的。”
　　“那些东西不可能让普通人当生意来做啊。”
　　“哎呀，我没让你倒卖文物！换个思路，钱有时候也得一点一点挣。”
　　吴睦仪一时想不到要怎么做这个生意。
　　“你是怎么认识航天工程师的？”
　　裴天婺轻笑一声：“怎么？你也想认识一个航天工程师？其实你应该趁着采访的热度，多去认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那样能省去很多力气。”
　　她拿起手机，让吴睦仪调出自己的收款码，然后把那9889元转给了她。
　　吴睦仪注意到，裴天婺避开了“如何认识航天工程师”这个问题。
　　“怎么样，还要继续参观剩下的两个展厅吗？”
　　三号展厅都是一些全息展品，吴睦仪在上一个时代都见过。她听出裴天婺似乎想结束这场参观了。
　　吴睦仪问：“有什么办法，能说服你把那28个小迷狐卖给我？”
　　裴天婺愣了一下，随即呵呵一笑：“你可以去重新制作嘛。买我的？你买不起。”
　　“你之所以还有一整套，不完全是因为运气好吗？又不是你自己的本事。”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运气也是一种本事？难道你成为史上存活时间最久的人，不算是运气？”
　　“我只是问问，你不同意就算了。”
　　“需要我用车把你送到轻轨站吗？”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