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灯火通明》秋拂

10、chapter 09

　　“只要永远在你身边，无论生命多么短暂。”

　　百分之百的爱意，换来的，是百分之百的失去。

　　那晚从江边回来后，辛淡风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梨月守在他床边，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好似不得安宁。

　　她自己的心也泛起疼。疼得她要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醒来，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些精神，甚至比前段时间看起来还要好一些。

　　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眼神也重新有了光彩。

　　虽然那光彩深处，有梨月看不懂的决绝。

　　“早上好，我的西门大小姐。”

　　他睁开眼，看到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伸手将她捞进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哇，抱着你的感觉真好，充满了电的感觉！”

　　他的拥抱紧得让她有些疼，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梨月悬着的心并没有因为他的好转而放下，反而跳得更慌。

　　这种反常的“好转”，像极了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像烛火熄灭前最亮的那一下跳跃。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兴致勃勃地问，松开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天气这么好，不能浪费了，我们把之前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吧！”

　　他的语气轻快，但认真听会发现有些急切。

　　梨月看着他，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

　　于是，这一天变得格外漫长，也格外绚烂，像一场被按了快进键的电影。色彩浓烈。

　　他们去了第一次“偶遇”的美术馆，辛淡风对着那幅抽象的“彩虹糖爆炸图”再次发表了长达十分钟的“深刻”见解，逗得旁边的讲解员都忍俊不禁。

　　梨月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最初，看见那个目的不明、笑容夸张的闯入者。

　　他们去了那家他差点被泡泡淹没的洗衣店（虽然梨月坚决阻止了他再次尝试的企图）

　　在街角那家咖啡馆喝了咖啡，他点的依然是冰美式加一份浓度，这次他没有忘记。

　　他甚至还拉着梨月去游戏厅，把她之前怎么都打不过的音游关卡一口气打通关，得意地叉着腰笑了好久，引来周围一群小朋友崇拜的目光。

　　下午，他们去了超市，像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小情侣，推着购物车，为晚上吃什么争论不休。

　　辛淡风坚持要亲自下厨，做一顿“史诗级的大餐”证明自己的厨艺，最后购物车里塞满了各种看起来就不太可靠的食材和调味料。

　　结账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堆东西，忽然凑到梨月耳边，小声说：“完了，梨月，我好像又把牛皮吹大了。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可能会召唤出什么黑暗料理界的终极BOSS。”

　　梨月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苦瓜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也许，只是她想多了？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回家的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辛淡风开着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副驾驶座上梨月的手。

　　“收音机前的各位朋友，晚上好。在这个充满思绪的夜晚，我将为大家送上一首张碧晨的《不要忘记我爱你》。这首歌，是电视剧《神犬小七》的片尾曲。有人说，爱是信赖，是无论被置于何处都坚定不移的信仰；爱也是赞许，是彼此眼中最闪亮的光芒。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聆听这首《不要忘记我爱你》，愿每一个相信爱的人，都能被温柔以待。不要忘记，你始终被某人，安稳地爱着呢。”

　　一个女声温柔地唱起：

　　“我都会永远信赖你，无论你将我放在任何空间里……”

　　辛淡风模仿的动作和声音忽然顿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握紧了梨月的手。

　　梨月也听出来了。之前她给侄女放《神犬小七》的时候曾听过。

　　“你对我的赞许，是我最大的幸福……”

　　辛淡风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

　　西门梨月侧过头，看着他难得的沉默和专注，心里酸涩。

　　她知道，这首歌的歌词，一定戳中了他从不曾对她明言的恐惧。

　　“不要忘记我爱你，不要忘记我想你……”

　　副歌部分响起，情感层层递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触动人心。

　　辛淡风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故意用轻快的语气开口，声音却沙哑：“这歌……还挺好听哈？就是有点……太黏糊了。”

　　梨月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只要永远在你身边，无论生命多么短暂……”

　　短暂。

　　辛淡风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歌声还在深情地唱着。

　　明明是在诉说着不离不弃的誓言，却像是一遍遍提醒着他们之间那悬而未决的结局。

　　他忽然打了转向灯，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安静的树影下。

　　发动机熄火，车厢内顿时变得更加安静，只剩下那温柔歌声。

　　字字句句，敲打在他们的心上。

　　“不要忘记我爱你，是我唯一的心事……”

　　他松开她的手，却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望向窗外沉沉。

　　梨月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酸涩得发胀。

　　明明不一样的，却总觉得，好像啊。

　　好像他们之间随时可能消失的感情。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放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感受到他手背皮肤的微凉和底下微微凸起的血管。

　　辛淡风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梨月……”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

　　“……对不起。”

　　梨月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这份幸福是偷来的，是短暂的，是悬在刀尖上的。

　　这首歌，撕开了他所有强撑的欢笑和伪装，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他抬起头，转过头来看她，眼眶通红，漂亮的眼睛此刻里面盛满了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歌词还在唱着“不要忘记我爱你”，像是最深情的背景音。

　　最终，千言万语似乎都哽在了喉咙里。

　　系统冰冷的警告或许也在他脑中轰鸣，阻止他说出任何可能泄露真相的话。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抚过她的脸颊，眼眶红得厉害。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气声，近乎哀求般地说：

　　“……这首歌不算。换一首记。”

　　“只记我唱给你听的，好不好？”

　　“只记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也无法说完。

　　接着，是一个带着咸涩泪水味道的的吻。

　　他深深地吻住她。

　　就像要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不甘、恐惧和祈求，都通过这个吻，烙印进她的生命里。

　　不要忘记。

　　他怎么敢祈求她不要忘记？

　　他才是那个可能注定会被忘记、被抹除的人。

　　梨月闭上眼，回应着他，尝到了他眼泪的滋味。

　　也许他们最大的默契，就是明知他会消失，却假装不知道。

　　车厢内，《不要忘记我爱你》还在单曲循环般地唱着，情深似海，字字锥心。

　　而他们相拥着，在这个被歌声包围的狭小空间里，交换着一个仿佛没有明天的吻。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对抗那歌词里预示的别离。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让彼此永远记住此刻。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骗过命运，对抗命运。

　　不要忘记。

　　怎能忘记。

　　可是，那个祈求着她不要忘记的人，最终却会被彻底抹去。

　　歌声终会停止，车窗外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

　　而在这一刻，他们拥有的，只有彼此。

　　还有那句，他终究未能说出口的——

　　不要忘记我。

　　**

　　回到家，辛淡风又恢复成原来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一头扎进厨房，宣布要搞个“满汉全席”，并把梨月坚决地推了出来，声称要给她一个惊喜。

　　厨房里很快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偶尔伴随着“哎呀”和手忙脚乱。

　　梨月坐在客厅里，听着里面的动静，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食物的香气，虽然似乎夹杂着焦糊味。

　　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平常而温暖的时刻，却让梨月的心越来越沉。

　　她总觉得，这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泡泡，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破灭。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里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

　　辛淡风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走了出来，脸上沾着一点面粉，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笑容却明亮。

　　“当当当当！辛氏独家秘制爱心晚餐，闪亮登场！”他夸张地喊着，把托盘放到餐桌上。

　　梨月走过去，看着托盘里的“杰作”，一时语塞。

　　煎得有点焦但形状意外的完整的牛排，摆盘精致却透着一股努力过度的味道。

　　色彩缤纷的蔬菜沙拉，只是酱汁似乎放得有点多。

　　一碗看起来……嗯，姑且称之为奶油蘑菇汤的东西，浓稠度有些可疑。

　　甚至还有两个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心形的烤布丁。

　　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史诗级大餐”，甚至有些笨拙和狼狈，但每一道菜，都能看出他极其认真的努力和用心。

　　“怎么样？”辛淡风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像等待表扬的大型犬。

　　梨月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很好，看起来……非常好吃。”

　　“那必须的！”辛淡风松了口气，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可是偷偷修炼过的！快来尝尝！”

　　他拉着她坐下，殷勤地给她夹菜，他知道自己酒量差，怕喝醉后说胡话，便倒上果汁，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吃下第一口牛排。

　　梨月在他的注视下，小心地切下一块牛肉，送入口中。

　　味道……其实有点咸，火候也老了，但她却觉得，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牛排。

　　“怎么样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很好吃。”梨月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泪光的笑容，“真的，很好吃。”

　　辛淡风看着她眼中的水光，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无比温柔和悲伤。

　　他伸出手，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傻瓜，好吃到哭啊？”他声音低哑。

　　梨月用力点头，说不出话。

　　这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和缓慢。

　　他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着。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浓浓的爱意和挥之不去的绝望告别。

　　饭后，辛淡风抢着收拾了碗筷，然后拉着梨月坐到客厅的地毯上，靠着沙发。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灯火温柔地闪烁着。

　　“梨月。”他轻声叫她。

　　“嗯。”

　　“我给你变个魔术吧。”他忽然说，眼睛狡黠。

　　不等梨月回答，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空空如也。

　　然后他故作神秘地吹了口气，握紧拳头，再张开时，手心里竟然躺着一枚用糖纸歪歪扭扭叠成的丑丑的戒指。

　　“噔噔！魔法小星星戒指！”他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脸上带着有点傻气的得意和紧张，“虽然不能永恒，但至少是甜的。”

　　梨月看着那枚糖纸戒指。酸涩和甜蜜疯狂地交织翻涌。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辛淡风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轻飘飘的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大小居然刚刚好。

　　他低头，在那枚糖纸戒指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然后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

　　“西门梨月，”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爱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搞怪的修饰，只有最简单、最纯粹、也最沉重的三个字。

　　梨月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爱意，一直强撑的坚强彻底瓦解。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最后一道防线，那最后一点因为系统、因为不确定性而保留的迟疑，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百分之一百。

　　她爱他。

　　毋庸置疑，无可挽回，达到了百分之百。

　　她看着他，泪水汹涌而出，笑容幸福又痛苦，用力地点头：“我也爱你，辛淡风。”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辛淡风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声音。

　　他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脸上迅速失去所有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淡风！”梨月惊恐地扑过去抓住他，“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的痛苦和不舍，还有一丝解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警告：目标爱意值达到100%。”

　　“检测到攻略者情感绑定过度，严重违反规则。”

　　“执行最终清除程序。”

　　辛淡风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是的，透明。

　　灯光似乎能透过他的手臂，照出底下地毯的纹路。

　　“不……不要！”梨月彻底慌了，她死死地抱住他，却发现怀里的触感正在迅速变得虚软。

　　仿佛抱住的是一团正在消散的雾气。

　　“梨……月……”他用尽最后力气，挤出一丝气音，眼神温柔。

　　然后，他艰难地对她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

　　“这下……真成‘风’了…”

　　那笑容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有点傻气的温柔。

　　他想起不久前，他笨拙地幻想过和她白发苍苍的模样。

　　可是没有那天了。他连看到明天太阳升起的资格都被剥夺。

　　他以为自己只是系统的一个棋子，却用魂飞魄散证明了那颗爱她的心，从未作假。

　　“别……哭……”他抬起变得近乎透明的手，想要最后擦掉她的眼泪，指尖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脸颊。

　　没有留下任何触感。

　　拥抱还在怀里，温度却先一步消散。

　　“走到……灯火……通明……”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他的身体在她怀中，彻底化作无数光点。

　　它们盘旋着，升腾着，围绕着梨月。

　　最后恋恋不舍地，一点点地，消散在空气中。

　　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有温度，没有实体，没有声音。

　　只有那枚丑丑的、用糖纸叠成的戒指，还安静地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梨月呆呆地跪坐在原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怀里空荡荡的。

　　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却是一片死寂。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餐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晚餐，空气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和他身上淡淡的清爽气息，沙发上还有他刚才靠过的凹陷。

　　仿佛他只是临时起身，去倒杯水，下一秒就会带着那副欠揍的笑容走回来。

　　可是，他不会回来了。

　　他消失了。

　　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被抹除了。

　　他擅自离开了。连告别都是系统替他完成的。

　　他赢走她的全部爱意，而奖励是自身彻底删除。

　　然后，像错码的数据，爱过她的痕迹全被格式化。

　　梨月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又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可笑的糖纸戒指。

　　“辛淡风！”她带着哭腔地叫他的名字。

　　没人回答。

　　百分之百的爱意，换来的，是百分之百的失去。

　　他化作了星辰，却永远熄灭在了她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