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落暮繁秋

2、晦暗的线条

　　雨下了一夜，清晨时分才渐渐停歇。

　　天空像是被洗过一遍，透出一种湿润的、干净的浅蓝色，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在校园里积水的洼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顾宴清踩着点冲进教室，带着一身朝气蓬勃的阳光味道。

　　他昨晚睡得不错，早已把昨天雨中那点小小的尴尬和异样感抛到了脑后。

　　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座位，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前座那个清瘦的背影上。

　　宋时桉已经坐在那里了。

　　依旧是那样微微低着头，背脊挺直却显得有些单薄，正安静地看着摊开的课本，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都与他无关。

　　晨光透过他旁边的窗户，柔和地落在他身上，却似乎无法驱散他周身那种淡淡的、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顾宴清放下书包，坐下时椅子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看到宋时桉的肩膀几不可见地绷紧了一瞬，但又很快放松下来，始终没有回头。

　　“早啊，宋时桉。”

　　顾宴清心情不错，主动打了个招呼，声音清朗。

　　前面的人影顿了一下，然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应。

　　“早。”

　　顾宴清扬了扬眉毛，算是得到了回应。

　　他拿出课本，开始和旁边的同学闲聊几句周末的篮球赛，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是前后桌能听到的范围。

　　他注意到，在他说话的时候，宋时桉翻书的动作会偶尔有极其短暂的停顿，像是在无意识地倾听，又或许只是错觉。

　　第一节课是数学。

　　顾宴清听得轻松，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他的目光有时会不经意地掠过前座。

　　宋时桉听得很专注，背脊一直挺着，很少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只是有一次，顾宴清看到他抬起左手，似乎极其疲惫地、用指尖轻轻按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袖口随之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就那么一瞬间，顾宴清的目光定格了。

　　在那截过分白皙的手腕上，他隐约看到了一道模糊的、浅粉色的痕迹。

　　像是一条细线，横亘在腕间血管的位置。

　　由于角度和距离，看得并不真切，而且很快的，宋时桉的袖口就落回去，盖住了那点痕迹。

　　顾宴清微微一怔。

　　那是什么？不小心划伤的？看起来……不太像。

　　那种位置和形状，让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悄然浮现。

　　但他很快甩开了这个念头，也许就是想多了，谁还没个不小心受伤的时候。

　　课间休息，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顾宴清被几个男生拉着讨论一会儿体育课要不要打比赛，他笑着应和，目光却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安静的身影。

　　宋时桉没有离开座位，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

　　他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速写本和一支铅笔，摊在桌面上，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

　　他的手指握着笔，动作很轻，却很稳定，侧脸的神情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浸。

　　顾宴清有些好奇。他想起昨天李老师介绍时，并没提到宋时桉有什么美术特长。

　　他借着和同学笑闹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位置，试图瞥一眼速写本上的内容。

　　然而宋时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几乎是在顾宴清的视线即将落到纸面上的刹那，宋时桉像是受惊的鸟，猛地合上了速写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用手臂紧紧压住了本子，警惕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敌意地，飞快地回头看了顾宴清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空洞和躲闪，而是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动物，充满了惊惧和防备。

　　顾宴清完全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尴尬地愣在原地。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了笑。

　　“呃……画什么呢？随便看看，没别的意思。”

　　宋时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的速写本，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看了顾宴清几秒，然后猛地转回头去，把本子飞快地塞回了书包最里层，仿佛那是什么绝不能示人的秘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僵。

　　旁边的同学也注意到了这微妙的一幕，拉了拉顾宴清，低声道。

　　“哎，算了，新同学好像不太喜欢别人碰他东西。”

　　顾宴清点点头，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个宋时桉，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秘密，而且极度敏感，像一只浑身竖起了尖刺的刺猬。

　　接下来的两节课，宋时桉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偶尔需要传递试卷时的指尖接触，他都会像触电一样迅速缩回。

　　顾宴清原本那点因为被“冒犯”而升起的小小不快，也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主要是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好奇与关注。

　　第四节课是美术课。

　　美术教室在另外一栋楼。

　　大家吵吵嚷嚷地收拾东西准备过去。

　　“宴清，走了！”

　　朋友招呼他。

　　“你们先走，我系个鞋带。”

　　顾宴清弯下腰，假装整理其实并没有松的鞋带。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

　　宋时桉也慢慢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走出教室，他始终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顾宴清直起身，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前座宋时桉的桌肚里。

　　里面似乎躺着一本熟悉的、厚厚的本子，是那个速写本！

　　他大概是匆忙间忘记带走了。

　　顾宴清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

　　那个被宋时桉如此紧张保护着的本子，里面到底画了些什么？

　　刚才他那巨大的反应，更是勾起了顾宴清强烈的好奇心。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未经允许翻看别人的东西，尤其对方还如此在意。

　　但一种莫名的冲动，混合着之前看到手腕痕迹的疑虑，驱使他走了过去。

　　他站在宋时桉的座位旁，犹豫了几秒。

　　窗外传来同学们走向美术楼的喧闹声，越发衬得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最终，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

　　他伸出手，将那本厚重的速写本从桌肚里拿了出来。

　　封皮是普通的黑色硬纸板，没有任何装饰，摸起来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翻动。

　　顾宴清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瞬间，他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没有想象中的风景素描，也没有人物肖像，甚至没有任何明亮温暖的色彩（即使这只是铅笔速写本）。

　　充斥满眼的，是大量浓重、压抑、甚至可以说是扭曲的线条。

　　密密麻麻的、纠缠在一起的黑色荆棘，布满了一整页，仿佛要挣脱纸面束缚出来，将人拖入深渊。

　　翻过一页，是用力到几乎要划破纸背的、混乱的漩涡，中心是一个极小极小的、蜷缩的人影。

　　再后面，是破碎的翅膀、枯死的树木、没有瞳孔的眼睛、滴落的巨大泪珠（或者是雨滴？）、以及反复出现的、各种角度的、被阴影吞噬的窗口和门廊……

　　这些画毫无技巧可言，甚至有些幼稚和笨拙，但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

　　是痛苦，是绝望，是挣扎，是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

　　顾宴清的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他飞快地翻动着页面，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这些画面所带来的视觉和情感冲击，远超他的想象。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会画的东西！这完全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的无声嘶吼！

　　最后，他的动作停在了一页上。

　　这一页的画面相对“简单”。

　　画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的海面，海中央有一艘小小的、即将倾覆的纸船。而在遥远的天际，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道极其微弱的、细细的光线，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那个小船上。

　　那道光画得非常轻，非常小心，仿佛画者生怕用力一点，那一点微光就会彻底消失。

　　与周围那些狂乱黑暗的画面相比，这一页甚至显得有几分脆弱和希冀？

　　但那种希冀，是如此渺茫，如此微不足道，反而更让人感到一种心碎的悲伤。

　　顾宴清怔怔地看着那艘在黑暗大海中飘摇的、依靠着一丝微弱光芒存续的小纸船，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雨中，宋时桉那双蒙着雾气的、缺乏神采的眼睛，想起他冰凉的指尖，想起他过激的防卫反应，想起他手腕上那道模糊的浅粉色疤痕……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却又变得更加沉重和令人不安。

　　这个沉默寡言、存在感极低的新同学，他的内心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顾宴清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停。

　　宋时桉去而复返，正脸色惨白地站在教室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本摊开的、暴露了他所有秘密的速写本。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不再是雾气，而是充满了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赤裸裸暴露于人前的绝望和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