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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幕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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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清晨还是晴空万里,临近放学时,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便已沉沉地压了下来,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预示着一场不可避免的疾风骤雨。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气氛有些躁动。
窗外的天色暗得像是傍晚,日光灯苍白的光线照亮了一张张年轻却带着些许疲惫与期待的脸。
期待着放学,也担忧着这场似乎躲不过去的大雨。
顾宴清坐在教室中间靠过道的位置,手指灵活地转着一支笔,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雨幕。
他侧脸的线条利落分明,睫毛很长,即使在这样沉闷的天气里,他周身似乎也自带一种明亮的气场。
他是那种天生就吸引目光的人,成绩拔尖,篮球打得好,性格开朗大方,是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也是同学群里自然而然的核心。
“喂,宴清,带伞没?”
后桌的男生用笔帽戳了戳他的背。
顾宴清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狡黠的意味。
“你看我像那种会看天气预报未雨绸缪的人吗?”
“得,看来咱俩都得等雨小点儿再走了,或者直接冲去公交站?”
后桌耸耸肩。
“再看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停了呢。”
顾宴清倒是很乐观,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就在这时,班主任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稍微安静了一些。
“同学们,安静一下。”
李老师拍了拍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宋时桉同学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从今天起转到我们班,希望大家能多多帮助他,尽快熟悉环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新来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干净的男生,穿着略显宽大的蓝白色校服,身量清瘦,比顾宴清大概矮上小半个头。
头发柔软黑亮,微微遮住了部分额头和眉毛。
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使得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易碎感。
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双手紧握着双肩背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幅被无意间卷入喧闹油画中的水墨淡彩,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人的视线。
一种想要探究那份过于沉重的安静从何而来的视线。
“宋同学,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李老师鼓励地看向他。
新同学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大家好,我叫宋时桉。桉树的桉。请多关照。”
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他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不再开口。
教室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李老师似乎也了解些什么,连忙打圆场。
“好了,欢迎宋时桉同学。嗯……你的座位……”
她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定格在顾宴清前面的那个空位上。
“就坐在那个空位吧,第四排靠窗那里。顾宴清,你前面。”
顾宴清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过分安静的新同学,听到老师点名,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朗声道。
“好的老师!没问题!”
他的声音打破了那层尴尬的薄膜,教室里重新有了些微的骚动。
宋时桉循着老师指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个笑容格外明亮的男生。
他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沉寂。
他低着头,快步走到那个指定的位置,动作轻巧地放下书包,坐下,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顾宴清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以及那截从校服袖口露出的、白得晃眼的手腕,心里莫名地划过一丝异样。
这新同学,安静得有点过分了啊。
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把自己紧紧缩在壳里。
放学铃声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响起,几乎是同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我靠!真下这么大!”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没带伞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顾宴清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一边看着窗外发愁。
他今天确实没带伞,家虽然不算远,但冲进这样的大雨里,几秒钟就能湿透。
前面的宋时桉也收拾好了东西。
他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了一把折叠伞,黑色的,样式很普通。
他站起身,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窗外和身边嘈杂的同学,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着头就要往教室外走。
“哎,宋时桉!”
顾宴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住了他。
宋时桉的脚步顿住,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回过头,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疑惑,望向顾宴清。
他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黑色,很漂亮,但里面却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缺乏这个年纪该有的神采和光亮。
顾宴清被那双眼睛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扬起笑容,指了指他手里的伞,语气自然又熟练。
“雨这么大,咱俩顺路吗?或者……你能不能捎我一段到公交站?就在校门口那边。”
他问得直接,带着他惯有的阳光和理所当然,仿佛他们已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宋时桉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了些,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
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直接接触,眼神躲闪着,不敢与顾宴清对视。
顾宴清看他犹豫,连忙补充道。
“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等会儿也行!”
他其实并不喜欢强人所难,只是觉得这新同学看起来太孤独了,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拉他一下?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是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宋时桉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几乎被雨声和喧闹声淹没。
“可以的。”
顾宴清松了口气,笑容更大了。
“太好了!谢了啊兄弟!你可是救了我了!”
他飞快地拉上书包拉链,单肩背上,几步就跨到了宋时桉身边。
宋时桉在他靠近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往后缩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撑开了伞。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
伞并不算很大,容纳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显得有些拥挤。
雨水猛烈地敲打着伞面,发出嘈杂的声响。
顾宴清下意识地想要找点话题,打破这令人有些不适的沉默。
“哎,你叫宋时桉是吧?名字挺好听的。桉树,听说长得很快很高那种?”
“嗯。”
“你家住哪边啊?看看我们顺不顺路。”
“……不太顺。我住城东。”
“哦,那确实不太顺,我住相反方向。那你把我放公交站就行,太感谢了。”
“不客气。”
对话进行得异常艰难,几乎都是顾宴清在问,宋时桉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甚至很多时候只是用一个语气词回应。
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或者脚下的积水,刻意避免着任何眼神接触。
顾宴清摸了摸鼻子,有点小尴尬。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聊的人。
不过他天生乐观,也不觉得太挫败,只是觉得这新同学果然如外表一样,孤僻得很。
走着走着,顾宴清注意到宋时桉总是把伞往自己这边倾斜,他靠外的右肩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校服布料深了一块,贴在皮肤上。
而顾宴清自己则被保护得很好。
“哎,伞往你那边去点,你都淋湿了。”
顾宴清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想要握住伞柄往他那边推一下。
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宋时桉握着伞柄的手。
冰凉。
那是顾宴清的第一感觉。
虽然是在下雨的秋日,但对方手指的温度低得还是让他愣了一下,那不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倒像是浸在冷水里的玉石。
与此同时,宋时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伞瞬间失去平衡,摇晃了一下,溅起几滴雨水。
两人都愣住了。
顾宴清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抓住差点掉落的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重新拿稳伞,这次刻意地将伞的大部分空间都让给了宋时桉。
宋时桉没说话,只是把手缩回了校服袖子里,握成了拳,微微颤抖着。
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耳根却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近在咫尺的公交站台。
顾宴清有些莫名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这人……
怎么反应这么大?只是碰了一下手而已?难道是有洁癖?或者特别讨厌别人碰他?
直到跑到公交站的顶棚下,宋时桉才停下来,微微喘着气,依旧没有看顾宴清。
顾宴清把伞收拢,递还给他,语气带着真诚的感谢。
“谢了啊,宋时桉。真的帮大忙了。”
宋时桉这才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难辨,有慌乱,有一丝残余的惊悸,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顾宴清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又垂下了眼睛,接过伞,声音低哑:“不用谢。”
正好一辆公交车进站,是顾宴清要坐的那路。
他拍了拍宋时桉的肩膀,这次刻意注意了力度和位置,只碰了校服布料。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说完,他便敏捷地跳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的门缓缓关上,驶离站台。
顾宴清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看向站台。
宋时桉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看向公交车离开的方向。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刚才被顾宴清碰到的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
雨水沿着站台顶棚的边缘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他孤零零的身影隔绝在一片朦胧之后,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
顾宴清收回目光,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这个叫宋时桉的新同学,真的很不一样。
而站台上,宋时桉在公交车彻底消失在雨幕中后,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站台上空无一人。
他摊开手掌,刚才被触碰到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灼人的温度,与他全身的冰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温度让他感到恐惧,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贪恋。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潮湿冰凉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那阵因一个无意触碰而掀起的、剧烈而痛苦的波澜。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他重新撑开伞,走入雨中,清瘦的背影很快便被茫茫的雨雾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