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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八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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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孙权替他穿戴整齐,抚平他衣袖上皱褶。摸到他的手,皱起眉,将公瑾的手拢在自己双掌中摩挲,捂得微暖,才放入锦被中。温存款款道:“公瑾病着,再睡一会儿罢。”
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从房中出来,抬头看,天上有巨大的云块,压得很低。
台阶下黑压压站了一地人。将军们去而复来,周府的家仆们都在下面等。
庭中人见孙权,皆默默垂首行礼。
孙权从他们中间走过,面上毫无悲伤之色。
众人见他这样平静,都不知所以然。吕蒙低声吩咐道:“快请夫人。”
他游魂一般飘荡在周府中,远离人群,往人迹罕至的深庭而去。
身后有人大放悲声,那哭泣声,像春日绵软的风,从他耳旁擦过,瞬时踪迹全无。
公瑾就在那里,在门廊后面。
转过门廊就能见到他,……穿过水榭就能见到……走过这一段……
这一段,这一段……
公瑾,你在哪儿?
“公瑾。”他叫道。
长廊深处,那人转过头。
他穿着深紫色的华服,玄色滚边的绛红绅带,垂至膝下,腰间悬挂白玉璧,身后是黑洞洞的长廊,望不见尽头。
而廊外,春.色已在柳梢枝头。
“公瑾……”
孙权像做梦一样,目色迷离步履轻飘地上前,俯下身,伸出手触碰他的脸。
周循躬身:“吴侯殿下。”
孙权遽然缩回手,睁大眼睛瞪他。
孙权痴问:“公瑾呢?”
周循安静地站着,眼圈慢慢红了。
周循指了指心口,道:“父亲在这里。”
孙权仔细地端详他,缓缓跪倒在周循面前,抱住他。
轻轻道:“公瑾,公瑾,你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在小周循看不见的地方,泪水布满孙权的整个面孔。
他一生从来没有流过这样多的泪,泪水经过的地方,面上的皮肤好像瞬间破损,一道道鲜血迸裂出来,疼痛不已。
而他不知道为甚么流泪。
公瑾生我的气,不肯见我。公瑾在营中,瞒着我设计偷袭荆州,故意不见我。公瑾去见兄长,之后,兄长会放他回来——
他这样想着,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要流这么多泪。
吴侯总是活得很明白,为甚么向曹丕称臣,为甚么将小妹送还给刘备,为甚么和为甚么战。一步步封王称帝。登上帝位后,为甚么重用一个人,又为甚么要杀他。吴大帝杀了很多人,很多亲人,还有他的儿子,年岁渐长后,脾气变得暴虐,偶或为了极小的理由杀人,可每一个人,他都明白,为甚么要他死。
为甚么哭为甚么笑,为甚么强硬为甚么妥协,为甚么走为甚么留,为甚么生为甚么死。人为甚么来到这世上,又为甚么要回去,我们为甚么要相遇,又为甚么要失散。
他都明白了。
只是,很多年前,春寒料峭,在周都督的庭院中,他的泪水肆虐地流。
他不知道。
春日已近,你该好了,公瑾。
你回来罢。
周府墙外,很远的地方,水边,有孩童蹦跳玩耍,哼着简单的童谣:
曲有误,周郎顾。
初阳下,河水泛起点点光,沿着江东地势曲折的河岸线,悠缓向前,滔滔不绝,汇入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