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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八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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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有人回禀:周都督醒了。
孙权在灵台前跪了一夜,听到这句话,从地上歪斜着竖起身,蓬头散发,以膝代步,到灵台前,扶案,两眼从台后露出,布满血丝,注视着兄长的灵位,道:“阿哥,我决不食言。”
他放开手,跪地叩头。
回到周府前,车驾方停,吴侯府的内侍跑过来,在车外轻声回禀:“主公,将军们都来了。”
孙权皱眉,下车前,将衣冠略整了整。
白袍的将军们聚在一起,中庭显得狭小了许多,其间偶尔有人低声交谈,片刻停止,他们望向周瑜所在的内室,默默地等待。
孙权从他们退让开的中道穿过,觉得透不过气来。
孙权走进屋,屋内吕蒙在榻边,周瑜坐起身在同他说话,面上竟有红光。孙权心中有大幸之感。
他走上前,道:“子明,让公瑾喝药罢。”
吕蒙抬起眼,眼中尽是悲悯,他不再说甚么,默默退到门外。
医官奉命将汤药端来,孙权亲手接过:“公瑾喝药。”
周瑜摇头拒绝。
孙权执拗地将勺送到他唇边:“公瑾喝药。”
周瑜不再理会,孙权放下药盏,告诉他:“公瑾,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带你走了!”
周瑜看了他一眼,不作计较,道:“我想见循儿和胤儿。”
孙权犹豫,周瑜道:“仲谋。”
孙权赶紧笑:“好。”
过了一刻,周循和周胤在门口请示,孙权打开门,放他俩个进来。
二人到了周瑜榻前,周瑜抬起眼,孙权却不走,坐在一旁,笑盈盈地听。
周瑜遂不再看孙权。他并没有同儿子说很多话,而是细细地抚摸他们的脸,深深望他们,仿佛要他们的摸样牢牢印在脑中。
“循儿,你是周家长男,爹爹掌管家事时,比你大不了多少。”
周瑜对儿子笑了笑:“循儿,即使辛苦,也不能停,”他顿了顿,又道:“爹爹就在那里。”
没有人对他们说破甚么,但周循心里好像甚么都知道,他一直不开口,怕泣不成声。
他点头:“爹爹的话,我记住了。”
周瑜笑,笑容维系了很久,最后,他道:“好孩子,去罢。”
周循周胤施礼退下,周瑜只得对房中唯一的孙权道:“叫小乔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孙权站起来,道:“公瑾,有话明日再说。”
周瑜道:“我想见她,有些话说。”
孙权过来,执意道:“明天说。”
周瑜望着他坚定的神色,孙权固执地不肯让步。
周瑜的意识清醒了一个时辰,突然又昏睡过去,重又一阵寒一阵热。发热时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发冷时则浑身剧烈打颤。
医官进来了三次,最后一次,他们甚么也没说,静静地进来,静静地退去。
掌灯的时候,周瑜又醒来,孙权扶他坐起身,却见他侧首望向门外。
孙权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孙权起身打开门,走下台阶,对等候在庭中的诸将道:“天晚了,卿等今日回去罢。”
庭中众人惊诧不已,纷纷面面相觑,程普道:“可是,主公——”
孙权有些生气地说:“你们聚拢在这里作甚么?吵得公瑾不能休息。”
吕蒙道:“都督他——”
孙权怒道:“回去!”
周瑜的屋子很高阔,有一壁帘幕,隔开书案。
孙权穿着白袜,在室内走动。
关紧所有的门窗,熄灭所有的灯。
将炭盆推到榻前,盆中的火星点点飞出,像夏夜的萤虫流散。
孙权咧开嘴笑,坐在周瑜身边,让他的头靠着自己肩上。
“公瑾,你记得小时候,你和阿哥带我出去玩——你们骑马走得飞快,我跟不上,是你返回来找我——”
周瑜道:“不记得了。”
孙权道:“山里都是萤虫,很亮。那时我也大了,并不害怕。我故意不走,等你们回来找我。我想,如果你不回来,我就绝了念头——”
孙权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生辰,阿哥不在庐江,只有我——记得么?”
周瑜微弱地摇了摇头。
孙权道:“我学了三个月琴,想弹给你听——公瑾,你怎都不记得了——我要恼了——”
孙权道:“公瑾,阿哥曾犹豫是否派你镇守丹阳,想留你在身边,随他征战四方。我故意问他‘公瑾哥有何不妥?’他就无言以对……公瑾最周密,怎会有不妥。他不肯徇私,他真傻——”
孙权伸出臂膀,抱住周瑜,他浑身又变得冰冷,开始战抖。
孙权抱着他,缓缓倒在塌上,在黑暗中,与周瑜面对着面躺在床上。
孙权道:“可我也傻——你留在丹阳,我也见不到你了。公瑾,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傻?”
他听到周瑜牙齿相触打颤的声音,便展开锦被,一层层将自己和周瑜裹在一起。
夜色虽已渐浓,孙权眼睛适应了黑暗,周瑜的轮廓此刻倒愈发明晰了。
孙权道:“公瑾……当日我端给你两盏酒,只有一盏下了药……一切都是命——是不是?”
“公瑾,对不起。我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可我只想让你歇一会儿。我怕,赶不上你——”
周瑜浑身像浸在冰水中一般。
孙权摸他的额,他的脸,又将手伸进他的领中,摸他的颈,都冷冰冰冷的。
他轻柔地解公瑾的衣带,宽下他的衣,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与他抱在一起,紧贴他的每一寸肌肤,温暖他的身体。
不要再有什么,分隔我们了。
“公瑾,我跟阿哥说好了,他答应了,你别再担心。我知道,你想着他,你想他也没关系,我还是一心一意想你——你不用再忧心了。”
孙权就这样抱着周瑜,絮絮叨叨同他说话,他好像听到周瑜也在轻声回答他的话,在笑,像多年前的笑声一样,内敛却明朗。
他的四肢是凉的,只有心口仍存一丝温度。
孙权一个人说着说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瑜不再同他答话了。
地下碳也好像燃尽了,炭火燃烧的荜拨声隐没得无声无息了。公瑾心口的暖,渐渐冷去。
孙权侧耳,贴着他的心口。
铜壶中的漏声,合着他的心跳,一点一滴。
漏声的间隙变得很长很长,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孙权说:“公瑾太累了,别说话,我说给你听就行了。”
“嘘,公瑾,公瑾,没关系的,不说话了,乖,我们还有明天的……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很长很长的一生——”
“你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是,”他的声音里有笑:“公瑾你不回答我,这夜就变得好长。”
从四面八方,涨起黑色的潮水,温柔地涌上来,将他们包围,融在永恒的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