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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一 ...

  •   都督府传来的都是坏消息。素日与周瑜交好的文臣武将开始陆续探望他,在他病榻前短暂地停留。出来后难免长吁短叹,有一次被孙权撞见,孙权不悦道:“为甚么作不详色,打扰公瑾养病。”众人才渐少再来。
      孙权探望周瑜回来,饮食不安,脾气变得很暴躁。吴侯身边的内侍忧心忡忡,只得私下与医官联络,吴侯若要往都督府去,便派人快马到都督府告知府内医官,医官们调配安神宁息的汤药,让周瑜服用。故而孙权来时,常被告知都督正安睡。

      冬至渐近,孙权不得不忙于祭天典礼,探望略少。

      周瑜醒来时,孙权立在窗边,听到塌上细微的动静,转过身。
      孙权穿宽厚的玄衣红裳冕服,冠九旒玄冕,走到周瑜塌边,微笑道:“公瑾,你再不醒,我就该走了。”
      周瑜见他装束才想到:今日已是冬至。

      “公瑾,你该好了。等到春天,我们一起去狩猎,好不好?”
      周瑜道:“主公,生死有命,不必强求。”
      “别这么说,公瑾,”孙权穿着大服,却蹲下身趴在他床头,“公瑾,你该好了,我快等不及了。”
      孙权将下巴搁在他枕边,细语道:“公瑾是从来不信命的,当日你到我家来,是听天命么?赤壁之战曹军百万大军袭来,公瑾是听天命么?”
      公瑾,你别站得那么远,你贴着我心听一听,你快好起来罢,我已等不了了——

      南郊圜丘祀天祭坛,两面钟鸣鼓瑟奏颂乐。百官斋戒,随孙权登上高坛。数百官员穿着黑色朝服,奉玉圭,由阶梯肃穆而上,
      孙权率众臣拜天。司礼官执礼,少顷,命献少牢牺牲。
      孙权突然命道:“今日祭,因由孤始。”
      此时孙权本不该说话,司礼官不知如何对答。

      只见孙权一层层挽起袖,镇定地从袖中取出蟠龙匕首,众臣尚不及反应,孙权猛地抽出匕首,深深插入腕中,顿时血流如注,顺着匕身飞快地流,孙权垂下手,让鲜血连续不断地注入面前的铜觯中。
      鲜血流淌灌入铜觯的声响,清晰得惊心。
      孙权嫌血流得太慢,将匕首又往里刺去,他持匕首的手几乎脱力,故而歪斜地扎下去,握住柄在骨肉中艰难地转动,要剜下一块肉,扎穿手臂。
      群臣震惊。张昭离他最近,看事态不对,顾不得越礼,跨步上前,猛抓住孙权握匕首的手,道:“主公不可!”
      孙权抬起脸,面上竟是诡异的宽慰之色:“无妨,但以孤血肉为祭礼,方显孤心之诚。”
      张昭惊且惧。牢牢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
      不想孙权使劲向后抽匕首,匕身和着血肉飞出来,鲜血顿时喷涌,瞬时灌满了面前的青铜觯器。喷洒在祭台上。台上呈献的玉器,食祭等皆一片狼籍。
      张昭汗毛耸立,道:“主公乃江东之首,无论所为何事,主公自戕便是江东之祸。”

      如果我是江东之首,用我的血肉作为祭品,够不够?
      把江东的周郎还给我。

      在颂乐声中,孙权低声道:“师叔退下,不可扰乱祭典。”
      孙权仍带领众文武祭拜天地,亲自随司礼官祝祷颂文。然而除了吴侯本人,祭坛上的每一个人,都禁不住注视吴侯的手,鲜血不断地顺着他的手背,从玄色的广袖中滴落。

      祭典过后,早已被召来等候的医官,在车驾中替主公疗伤。孙权刺臂时胡乱用力,伤口触目惊心,医官们怕他伤及筋络,在模糊翻卷的血肉中紧张地察验。
      孙权看血迹洇透纯白的绷带,愈来愈深,愈来愈广,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快意。
      终于,同公瑾一样了。

      吴侯自剜臂祭天引得私议纷纷,从府内侍官处传出各种言论,或为祭奠赤壁合肥战中阵亡的军士,或为平息前月巴陵一带爆发的瘟疫,也有人言,是为病中的周都督祝祷延寿。
      众臣感慨吴侯事神至诚至信,虽有人叹吴侯戕害自身恐非社稷之福,但领兵的将军们多有所动,大感吴侯仁且义。

      吕蒙坐在周瑜榻前,正想是否该将今日之事告知都督。
      周瑜没来由地说:“子明,关张世之猛将,日后相遇,只可避实击虚,不可强攻。”
      吕蒙方答应,侍从来报:主公来探视。
      吕蒙犹豫,道:“都督,今日祭天……”
      话未说话,孙权已到门口。他的左臂垂在身侧,宽大的衣袖盖过整条手臂,无力地拖曳在地。

      孙权踏入屋内,见吕蒙又在,故作笑颜,在他们对面道:“不必在意孤,只是公瑾不可太操劳。”
      吕蒙只得起身告退。
      孙权便准他去,吕蒙要走,又道:“都督精神不济。主公——须保重。”
      孙权笑道:“好。”

      孙权关上门,挪开吕蒙刚才坐的板枰,侧身坐到周瑜塌上,问“公瑾今日觉得如何?”
      周瑜道:“还好”,不知是安慰是敷衍。
      周瑜再也不会拂逆他的意愿,再也不会与他相争,不会私谋。
      他可以触碰周瑜的身体,他再也不会反抗,甚至不会露出抗拒的神色。
      可孙权竟不知说甚么——
      公瑾,你是不是,除了荆州之争,与我再也不愿多说一句。

      孙权道:“公瑾,等你好了……我要同你说很多很多话……”
      周瑜道:“主公所言,我已知晓,你亦不必有所遗恨。”
      孙权道:“公瑾,你歇一会儿,我陪着你。”
      周瑜阖目不语。
      日光透过窗棂落下,在孙权眼中,床上面色焦黄、形销骨立的人仿佛只是虚像。那莹莹的白日光中,丰神英毅的周公瑾覆在这奄奄一息的周瑜面上。
      孙权先是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望他,偶尔他的眼睫动一动,孙权就提起劲要同他说话,可周瑜老也不理他。

      孙权看累了。便自顾和衣在周瑜的塌上躺下,睡在周瑜身侧,塌下炭盆烧得热融融的,可窗外射进来的光,打在人脸上,仿佛要将人身上的温度尽数抽走。
      他躺在公瑾身边,感到两人都被笼在白色的冷光中,屋中毫无生气地寂静。

      又过了很久,身侧传来周瑜疲惫的声音:“主公,回去罢。”
      “公瑾,疼。”
      他费力移动缠满绷带,血迹斑驳的手,伸进被褥中,手臂疼痛地无意识哆嗦,他摸索到公瑾的手,与他指间相扣。
      公瑾,你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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