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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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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走下长阶,却无人上前伺候车具,周瑜自向前走了几步,到门廊下,见孙权单独一人站在墙边,周围没有侍从。
孙权向前两步道:“公瑾,同我走一走罢。”见周瑜不答,自嘲地勉强一笑,“难道公瑾还有甚么顾忌?公瑾近日来——行事颇无所顾忌。”
周瑜不承应,也不反驳,道:“主公要我去何处?”
孙权走到他身边,想拉他的手,周瑜便先行一步,孙权跟上去道:“公瑾,随我来。”
二人渐行至内庭,一路彼此无语,看似孙权陪着周瑜,实则刻意引导方向,周瑜走到吴侯府内宅时,脚步不由停顿,孙权返身,道:“公瑾,这条路很熟悉罢?”
周瑜未答,孙权乃道:“是兄长生前常驻留的居所。”
他倚靠廊柱问:“公瑾来过么?今日公瑾可重游,或有公瑾喜爱之物,孤尽数可赠予,以寄思念之情。”
周瑜道:“不必。”
孙权眼中不知道为什么闪起的光蓦地熄灭了,不解似地问:“公瑾又恼了。公瑾为甚么总是同我生气?这非我本意。”
周瑜道:“主公的心意真是高难测。”
孙权知他讥讽,毫不在意:“公瑾肯否垂怜谛听?我愿剖心相见,千次百次。”
他说这话甚至不是为了给周瑜听,就是对着公瑾说出了小情话儿,觉得满足。
周瑜穿过园中小径,路上落英缤纷,眼前逐渐开阔,满地芳草,繁花稠影,周遭枝上海棠丁香加杂,纷纷扬扬飘散,此时无人,秋千座上落满了各色花瓣。
孙权在秋千架前止步,半天才说:“这是小妹的。”
他颇有些落寞,走到架旁,推了一下,秋千悠悠在空中来回荡漾。
:“以后,她用不到了——”孙权停了片刻,突然问,“公瑾有个女儿罢?”
他回头端详周瑜:“公瑾的女儿,想必会美妍动人。”
周瑜不知他会说出甚么,心中莫名一紧缩,打断道:“主公。”
孙权别有深意地停了一会儿,才道:“公瑾必定疼爱有加。”
他放开秋千架,走到周瑜身侧,侧首低低道:“公瑾以为我要说甚么?”
他道:“为甚么,你总以为我要害你?”
他又凑近,捧起周瑜的发丝,轻柔地贴在唇上:“公瑾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至死都会保护他们。”
孙权一笑:“你知道,母亲多么疼爱她,她小时候总爱在睡前饮水,母亲便半夜不睡,守着她,为的是带她起夜,如此也由着她,从不加以约束。母亲一直觉得,她天下无双,嫁给谁都是委屈的。”
周瑜道:“那么,至少不能嫁给刘备。”
孙权道:“这岂非都是公瑾的主意——不,我们不要再争执了。”
孙权止住周瑜的话,不管他是否愿意,靠着他的肩膀:“公瑾,你是我的兄长,我现在,很难过——公瑾,以前总是在我最难的时候,安我的心,扶我助我。”
为甚么,现在你要施予我痛苦。
残阳将没,自天边起迅速暗下来。黄昏起了瑟瑟的风,扫过草地,将浅草间各色乱花向后捋去。
在细微的风声里,他们静默了片刻,孙权贴着周瑜的肩,一瞬间几乎就忘了与他无法消弭的纷扰争斗。
周瑜毫不延宕,退开身告辞,孙权无声息地站在原地,周瑜突然又停步,回头道:“主公方才说会至死保护我的孩子——我亦立誓,必竭尽所能,以主公所行之事为范,回报主公。此言必行,行必果。”
孙权眯起眼,他有时恨周瑜寸步不让,有时又觉得,就爱看他眼神中那股狠绝的劲儿,刀锋般凌厉的美,被割伤的一瞬便裹挟着淋漓的快感。
连孙权自己也不能肯定,在谈及他的孩子时,究竟有没有一丝恶意。很多时候,面对公瑾,他只是试探,小心翼翼地拉紧那根弦。
在之后为时不长的一段时间内,周瑜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孙权的言行,孙权眼看事态一步步恶化,他无可奈何,偏偏又不肯停止挑衅。
我的母亲年事已高,却要承受骨肉分离,我的姊妹含屈受辱远嫁敌营,难道这一切还不够?
当他看到垂老的母亲在父亲灵前跪拜祝祷时,他无法不怨憎。
他不愿把亲妹妹送于虎狼之口,可他竟又担心母亲不替他劝说小妹嫁给刘备。这难以言明,母亲见状,勉强笑道:“权儿不必担心,孙家的后代都是英雄,英雄——哪有不爱英雄的?”
人越长大,越多地说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谎话,他不忍多言,母亲却安抚道:“去睡罢,沉住气,你是做大事的人,天塌下来也须得睡得着。”
他辗转于塌上,一时是母亲孤独的背影,一时是小妹忧悒的面容,一时又是无穷无尽的荒漠,黄沙战场,后来,周瑜进入了他的梦。
公瑾,公瑾。
这个名字成百上千次回旋不去,最后,仿佛有了重量,变得越来越沉,沉入缓慢流淌的血液,一点点沉下去,陷进骨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