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驯犬杂记》山照我离离

24、试探

　　公主府的偏厅不似正殿那般奢华逼人，却也处处透着不动声色的精致。
　　毓宁换了一身相对家常的鹅黄色宫装，并未过多装饰，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慵懒中带着几分居家的随意。
　　她缓步走入时，萧璟舒正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挂着一幅泼墨山水画出神。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七年沙场磨砺，早已洗去了少年时的全部青涩莽撞。他身姿挺拔如松，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眉眼间多了坚毅与沉稳，一道淡淡的疤痕从眉骨划过，更添几分悍勇之气。
　　只是此刻，那双看向毓宁的眼睛里，却翻滚着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怀念、痛苦、疑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埋已久的悸动。
　　毓宁将他这番神态尽收眼底，心中觉得有趣，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仪态万方地在主位坐下：“萧将军凯旋而归，不在府中好生休养，怎么有闲暇到本宫这府邸来了？”语气是标准的客套寒暄，带着皇家特有的疏离。
　　萧璟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行军打仗惯了，不喜也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的机锋，更何况他心中揣着天大的疑团和旧事，更是没耐心周旋。
　　他抱拳行礼，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硬：“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冒昧来访，实是因……因得知奉之噩耗，心中悲痛难抑，特来……特来向殿下求证一二。”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毓宁，几乎是脱口而出：“奉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场风寒，怎会……怎会就……”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他紧紧盯着毓宁，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毓宁闻言，细长的柳眉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戚与不悦。她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被冒犯的骄矜：“萧将军，你这是在质问本宫吗？奉之染病身亡，御医束手，本宫亦是痛彻心扉，恨不能代其受过。此事过去多年，陛下与母妃皆已知悉哀恸，何时轮得到你来过问？”
　　她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带着公主天然的傲慢与对臣子的碾压感。
　　若是平常，萧璟舒定然会因这态度而心生怒意。但此刻，看着毓宁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带着嗔怒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他心中竟生不出半分气来，反而觉得……这样的她，鲜活、骄傲，与记忆中那个肆意明媚的少女重叠在一起，甚至因岁月沉淀而更添风情，迷人得让他心跳都漏了几拍。
　　他来找她，到底是为了替好友伸冤，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见一见这个让他魂牵梦萦了七年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的恐慌。
　　他慌忙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慌乱，语气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末将不敢！末将绝无质问殿下之意！只是……只是末将与奉之情同手足，实在难以接受他就此离去……末将深知殿下与奉之情深意重，殿下为他守孝三年，天下皆知……末将只是……只是念及旧友，心中难过……”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严奉之的好，说起他们少年时在国子监的情谊，说起严奉之的才华与温雅。
　　他表面上是在缅怀好友，证明自己是个重情义、念旧的人，潜意识里，却或许是想向毓宁证明，他和奉之是一样的人，他们曾拥有共同的过去，他……也值得她垂青。
　　然而，毓宁听着他这些缅怀，非但没有感动，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嗤笑。
　　“情深意重？念及旧友？”她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萧将军，若你真如此重视与奉之的友情，为何这七年，西北至京城，书信往来虽不易，却也并非绝无可能。本宫怎从未见你有一封书信寄予奉之，问候一句半句？”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仿佛能看透他所有隐藏的心思：“你这份‘念旧’，未免也太迟了些，太空了些。”
　　萧璟舒如遭重击，猛地噎住，脸颊瞬间涨红，却又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没有寄信？
　　他怎能告诉她，他最初离京的那一两年，确实写过很多信。但每一封信，写着写着，总会忍不住在字里行间，小心翼翼地探问关于她的消息——“奉之兄近来可好？公主殿下安否？”、“京中春日桃花想必已然灼灼，不知故人可还记得当年……”……
　　他不能这样。朋友妻，不可欺。这是他恪守的原则，也是他对自己那份不该有的妄念的强行压抑。每一次写下那些探问，他都觉得自己龌龊不堪，是对友情的背叛。于是，那些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竟没有一封能安然寄出。
　　后来，战事吃紧，生死无常，这份心思渐渐被深埋，但从未消失。
　　此刻被毓宁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只觉得无比狼狈，无地自容，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毓宁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窘迫难当的模样，觉得越发无聊。还是张怀玉好，心思简单，爱慕得纯粹又热烈，容易掌控，偶尔的别扭吃醋也显得可爱。
　　眼前这个萧璟舒，纠结又莽撞，实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她意兴阑珊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准备端茶送客。
　　萧璟舒察觉到她送客的意图，心中一急。他今日前来，疑团未解，反而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岂能就此无功而返？情急之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殿下！末将只是觉得……觉得奉之死得蹊跷！他身体绝非那般孱弱！还有严侯爷一家……怎会如此巧合，接连遭遇不测？这其中……这其中定然有……”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毓宁端茶的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抬起眼，之前那点无聊和慵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带着审视与一丝微妙兴味的目光。
　　哦？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眼前这个因激动而呼吸急促的年轻将军，唇角缓缓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蹊跷？”她轻声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萧将军，你怀疑什么？”
　　她心中确实提起了一点兴趣。当初处置严奉之和严家，仗着父皇的宠爱和权势，做得并不算多么天衣无缝，只是无人敢深究罢了。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在她面前提出“蹊跷”二字。
　　他是真的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仅仅因为男人的直觉和对好友的了解？
　　她看着萧璟舒那副又急又怒、却又因在她面前而不得不强压着的模样，忽然觉得，最近的生活确实有些太平静了。
　　和这个刚刚立下大功、意气风发却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将军绕一绕，似乎也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