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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乐的花环 ...

  •   铁匠铺的活计比想象中还要沉重。接连几天,长安都是天不亮就赶到铺子,在灼热的炉火旁、呛人的煤灰里,抡着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锤子,搬运烫手的铁料,拉着呼哧作响的风箱。每一天结束,他都像散了架,胳膊腿都疼,身上添了不少烫伤和磕碰的青紫。

      但每天下工时,从张铁匠手里接过那两个实实在在的杂粮馒头时,他心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就会稍稍松动一些。这是他用汗水换来的,没人能抢走。

      我依旧每天跟着他来,乖巧地待在铺子外那个堆杂物的角落。张婶偶尔心软,会多给一碗稀粥或是一小块饼子,让我不至于饿一天。大部分时间,我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哥哥忙碌的背影,或是看着街道上零星来往的人。

      这天下午,阳光稍微暖和了些。哥哥正在铺子里费劲地拉动着风箱,炉火熊熊,将他满是汗水和煤灰的小脸映得发亮。张铁匠在一旁敲打着一把锄头,叮当声不绝于耳。

      我蹲在角落,看着路边石缝里钻出的几丛不起眼的野花。经历了风雨和践踏,那些蓝色、白色的小花居然还顽强地开着。我看得有些出神,忽然,一个念头钻进我脑袋。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悄悄地挪到那些野花旁,伸出手,仔细地、轻轻地采摘起来。我专挑那些看起来完整漂亮的,动作很轻,生怕扯坏了根茎。很快,手里就攥了一小把五颜六色、星星点点的野花。

      我回到角落,坐下来,开始笨拙地尝试把它们编在一起。茎秆柔韧,不太好摆弄,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把几朵花缠在一起,做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花环,虽然简陋,却透着一种野趣的天真。

      我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睛眨了眨,又抬头看了看街上。偶尔有妇人经过,虽然面带愁容,步履匆匆,但看到这小小的花环,或许…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里萌生。深吸一口气,攥着那个小花环,鼓起勇气走到离铺子稍远一点的街边,但确保自己还在哥哥的视线范围内。学着记忆中集市上小贩的样子,用稚嫩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声音,小声地吆喝起来:

      “卖…卖花环…好看的花环…”

      我的声音太小,很快淹没在风声和铁匠铺的叮当声里。路过的人行色匆匆,甚至没有人低头看我一眼。

      我有些气馁,小脸不自觉垮了下来。但没有放弃,又深吸一口气,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花环…漂亮的花环…”

      “阿婆,买花环不?可好看啦!” 我拦住个挎竹篮的妇人,声音带着抖。妇人瞥了眼花环,摇摇头走了。我又追着几个路过的婶子叫卖,得到的要么是漠视,要么是叹气。

      哥哥拉风箱的手猛地一僵,火星溅在裤脚也没察觉。他偷瞄向角落,看见妹妹攥着花环,怯生生冲路人笑。风卷着煤灰扑来,他眯眼,喉间发紧—— 那些路过的婶子、挎篮的妇人,看妹妹的眼神,像极了当初乞儿围上来时,旁人冷漠的模样。

      我蹲在街角,望着手里有点蔫的花环,眼眶发酸。这时,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盯着花环眼睛直发亮:“姐姐,这花花咋卖呀?” 我忙说一文钱,她脆生生应下,从怀里摸出枚铜钱递我。接过钱的瞬间,我鼻子一酸,忙把花环往她手里塞。

      哥哥盯着扎羊角辫的女孩把铜钱塞给妹妹,心脏“咚”地落回胸腔,转瞬又悬到嗓子眼—— 妹妹竟和陌生人靠这么近!那些乞儿凶狠的嘴脸、冰冷的拳头瞬间轰地闯进脑海,眼睛死死锁住妹妹,生怕一眨眼,那些拳头又落下来。

      我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铜钱,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这是我自己挣来的!猛地抬起头,兴奋地望向铁匠铺的方向,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刻告诉哥哥。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哥哥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拉风箱,正站在铺子门口,脸色异常难看地盯着我,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煤灰和汗水掩盖了他原本的神色,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却是震惊、不赞同,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我的高兴瞬间被冻住了。怯生生地走回去,把那枚铜钱举给哥哥看,小声说:“哥,你看,我卖了一个花环,从、从路边采的花,编成环… 卖、卖了一文钱!” 哥哥望着我,喉结滚了滚,突然把我揽进怀里,声音闷得厉害:“长乐真厉害… 哥记着这钱了,以后给你买糖吃,但你不许卖花环了。”

      我举着铜钱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为什么?我…我想…帮哥…”,“哥太累了…我可以挣钱的…”

      “我不累!”哥哥地打断我,一把夺过那枚铜钱,“以后不准再去!听见没有!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不准跟任何人说话!”

      他的语气很凶,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委屈、害怕和不解淹没了我。我不明白,明明是想帮忙,为什么哥哥要这么凶我。我低下头,小声地啜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哥哥看着我哭得发抖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他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可是恐惧盖过了一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的话,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

      最终,他只是硬邦邦地把那枚铜钱塞回我手里,声音生硬地说了句:“…自己收好。”然后转身,逃也似的回到灼热的炉膛前,发狠似的用力拉起风箱,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烦躁都发泄在那呼呼的火苗上。

      风箱呼哧作响,炉火噼啪燃烧。铺子外的角落里,我默默地流着眼泪,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铜钱,心里充满了委屈。

      一下午,我们兄妹俩都没有再说话。

      傍晚下工,张铁匠照例给了两个馒头。哥哥接过,低声道了谢,拉着眼睛依旧红肿的我默默离开。

      走到无人处,他把馒头递给我。我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依旧低着头,别扭着不看哥哥。

      哥哥看着我这副模样,心里也堵得厉害。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偷偷用捡的碎布头缝的,针脚歪歪扭扭。他把今天挣到的、原本属于他的那份工钱——几枚铜钱,放了进去,然后,又拿起我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枚铜钱。

      我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哥哥没有看我,只是动作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带着妹妹体温和泪水的铜钱,也放进了那个小布包里,和其他的铜钱放在一起,仔细系好。

      然后,他把小布包塞进怀里,贴肉放着。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松了口气,声音低沉地、别别扭扭地开口:

      “…以后要做花环,就在铺子后面做,别去街边。”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帮你看着人。”

      我愣愣地看着哥哥,看着他依旧紧绷却微微泛红的侧脸,看着他笨拙地试图为自己上午的凶悍找补。心里的委屈忽然就那么消散了大半。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地、带着一点点鼻音应道:“嗯。”

      某个傍晚,哥哥下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块芝麻糖。“长乐,吃。” 他把糖塞我手里,眼睛笑成月牙。我含着糖,看哥哥脸上的灰都遮不住的喜色,突然明白—— 这路边的花、粗糙的花环,还有我们挣的铜钱,是苦难里开出的花,是哥哥和我,拼命活下去的光。

      哥哥拉着我往回走,铁匠铺的火光在身后晃啊晃,路边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我攥着哥哥温热的手,把芝麻糖的甜,嚼成了往后日子里,最亮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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