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缘》沉梦听雨

7、雾灵

　　暮色四合时，檐角最后一滴雨水终于坠落。明月高悬，繁星闪烁。

　　几人打算在丰云城暂歇一宿。

　　在老嬷嬷走后，院中昏睡的人也渐渐醒了过来。

　　迷茫地问着：“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

　　不止他们，丰云城众人都忘了一个叫林青的姑娘，就像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也不记得早上热闹的绣球选亲一事。

　　饭桌上，贺舟的筷子在碗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米粒被搅得七零八落。

　　“怎么了？”宋婉晴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贺舟恍然回神，眼底还凝着未散的迷茫。

　　谢清欲慢条斯理的夹起一箸青菜：“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

　　贺舟的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你有病？”谢清欲看他张嘴半天崩不出一个字，骂了他一句。

　　贺舟出奇的没有反唇相讥。他盯着碗中狼藉的米饭，轻声道：“你们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遗忘的干干净净会不会难过？”

　　筷子轻叩碗沿的脆响戛然而止。

　　贺舟仍旧低着头：“若我死了，是不是也会……”

　　“我会记得你。”陆萧然放下茶盏，认真道：“你不会被遗忘，我会记得你。”

　　“我也会。”宋婉晴托腮浅笑，跟着说道：“况且神君寿数绵长，你未免愁得太早了些。”

　　“你是想到林青了？”沈临开口问道。

　　见贺舟轻轻点了点头，沈临放下手中碗筷，道：“她没有被忘的干干净净我们不还记得她吗？还有双生族的人不也还记得他们的族长吗？”

　　“你也不必担心往后，神君寿数绵长，也不会轻易就死了。”

　　他说话时的是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但却让贺舟心里暖了起来。

　　贺舟长舒一口气，眉间阴霾渐渐散去。见状，宋婉晴笑着为他添菜：“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皎月攀上檐角，青石板路泛着泠泠水光。

　　因着下雨，街上的摊贩比上午少了很多，倒是有家酒肆在卖力的吆喝着自家新出的酒水——

　　“梨——花——酿——！梨——花——酿——！”

　　“新出的——梨——花——酿——！”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拖的极长。

　　此时正值三月暮春，正是梨花盛开的好时节。

　　沈临闻声驻足，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贺舟还是第一次听闻梨花酿，顿时兴起将几人拉了过去：“老板来一坛梨花酿。”

　　陆萧然忙阻止住他，对老板说道：“先试一壶。”

　　老板是个爽快人，立马应了下来：“好嘞！几位里面坐。”

　　不多时，一壶温好的酒便端了上来。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白瓷杯中，顿时梨香四溢。

　　酒很好喝，就是有点太甜了，沈临不太喜欢。但两个喜欢吃甜食的人倒是十分喜爱，各自买了一小坛回去。

　　回去的路上，沈临的衣袖被人拉了拉，他侧目看向对方：“怎么了？”

　　“我也酿了酒，只不过不是梨花酿，神域没有梨花，所以我用衍生花酿的，这……也算守约吧？”谢清欲修长的手指攥着沈临的衣袖。

　　沈临愣住了——倒是没想到谢清欲居然还记得，他还以为他早就不记得了，这个十一年前的约定。

　　那时他们两个人已经相处了半个多月了，恰好也是三月。院中有一棵梨花树开的相当茂盛，细细的枝桠上缀满洁白的花朵。

　　那日沈临正好要下山采买便带着谢清欲一起下了山。

　　街上买的最好的就是梨花酿，但沈临都不喜欢他们酿的，太甜，对沈临来说太甜了。

　　见沈临不喜欢，谢清欲便说，待他们回去后他就把穆青的梨树薅了给他酿酒喝。

　　只不过回去后他把梨树的花都薅光了，也搞出什么东西来，他不服气便定下约定，到来年三月他一定酿出一壶沈临满意的酒。

　　只不过等到第二年三月，沈临并没有等到那个长相昳丽的少年。

　　夜风突然变得很静。沈临看见对方眼底映着的月光，晃得他心口发胀。他突然很想问谢清欲那些年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酒呢？”

　　“在神域，我院中的衍生花树树下埋着。”谢清欲眼底映着星河：“大概有十年了。”

　　“等到回到神域，我把它挖出来给你。”谢清欲忽然笑了，眼角的一粒小痣在月光下格外生动。这一刻，沈临觉得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

　　沈临喉间有些发涩，他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好。“

　　……

　　雾霾山。

　　山中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沈临第三次因看不清路而险些踩空时，终于忍无可忍。他修长的手指迅速结印，指尖泛起淡蓝色的灵光，如涟漪般荡开，将他们周身的雾气驱散。

　　他侧目看向仍抓着自己胳膊的谢清欲道：“你可以放开我了。”

　　谢清欲非但没放，反而微微垂眸，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无辜：“雾还是很大，我怕摔。”

　　他说着手指顺着沈临的手臂下滑，自然而然地扣住沈临的五指：“这样你若见我跌倒，还能拉我一把。”他看向沈临询问道：“你会介意吗？”

　　掌心相贴的温度让沈临指尖微僵。

　　他下意识蹙眉欲甩开，却又想起方才谢清欲三次及时扶住自己的情景，终究压下冲动，只冷硬道：“别握太紧。”

　　谢清欲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松了力道。

　　“我去！”前方突然传来贺舟的惊叫。

　　二人快步上前，只见贺舟一手死死抓着陆萧然的胳膊，一手按着胸口，脸色煞白。

　　“怎么了？”沈临问道。

　　贺舟惊魂未定道：“看到了个人，突然出现。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浓雾中果然走出一个背着包袱、手持镰刀的汉子。对方警惕地打量着他们，突然发问：“你们是活人还是死人？”

　　宋婉晴温声应答：“我们是活人，刚从丰云城来。”

　　那人将信将疑的看着他们：“你们来这做什么？”

　　“我们要去南水城。”

　　“南水城？”那人放下手中的镰刀，提醒道：“南水城封城了，你们进不去。”

　　“那怎么办？我们还要去澜音屿呢！”贺舟出声道。

　　“你们要去澜音屿？”

　　“是。”

　　“那你们只能绕路走了。走到琼京后到画舫乘船也可以到澜音屿，路程是差不多的。”忽然，他话锋一转，“但是你们出不出的去这雾霾山，还不一定。”

　　“什么意思？”沈临道。

　　那人缓缓说道：“雾霾山山脚的青梧镇，是我所生活的地方。四日前，我媳妇和别家几个妇人一同上山采菇，采了整整一天了都没下来。”

　　他眼中盛满担忧：“我担心她便上来找她，结果被困在这山上两日。”

　　“你一个人来的？”沈临淡淡的看着他。

　　提到这个他便来气：“那些王八蛋怕山上有妖，不敢来。亏他们媳妇对他们那么好，结果他们这么不是个东西。”他唾弃道。

　　“大哥真是情深义重。你们夫妻二人应该非常恩爱吧？”贺舟由衷赞叹。

　　大哥听到这话高兴的合不拢嘴：“那当然！我和我媳妇情比金坚，生死相随。”

　　“你夫人已经在这山上待了四日了，你……”宋婉晴犹豫了会，最终还是没有将最坏的结果说出来。

　　那大哥沉默了会，他望向浓雾深处，笑容渐渐苦涩：“如果她真的没了，我就陪她。我本来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但是我一定要找到她，死我都要跟她死在一起。”

　　贺舟抓着陆萧然胳膊的手紧了紧，陆萧然垂眸看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他的手拿下，犹豫了会儿，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加入他们对队伍，一同前行。

　　四周雾气突然诡异地流动起来，沈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四周。

　　突然一团白雾朝沈临袭来，沈临未动分毫，浮光剑却已替他挡下攻击。

　　“啊——！”白雾发出凄厉尖叫，瞬间膨胀数倍。

　　“……雾灵”宋婉晴横剑在前。

　　“雾灵是个什么东西？”大哥举起手中镰刀。

　　宋婉晴解释道：“雾灵是一种通体由水汽和气体构成的妖怪，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可以随风飘逸，难以捉摸。”

　　她提剑挡下雾灵的攻击：“它们拥有瞬移的能力，可以在各个地方随意转移，也可以利用模糊的身形制造出幻影，使人无法判断其真实位置。”

　　她话还未说完，那大哥便晕了过去。

　　不是大哥被吓摊了，而是雾灵能干扰人的思绪，使人迷失方向，产生幻觉，最终迷失自我，陷入无尽的恐惧和混乱中。

　　沈临忽觉掌心一空，手中浮光剑发出微微金光。

　　浓郁的白雾中款步走出一位女子。沈临冷静的眸光微动，他瞳仁微微发颤，静静的看着她。女子绾着妇人髻，面容温婉，发间戴着支白玉梨花簪——沈临的母亲，杨婉柔。

　　她泪眼婆娑，嗓音颤抖轻轻道：“临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幻境骤变。

　　凄厉的喊叫声撕裂夜空。沈临看着年幼的自己在剧烈的颠簸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热浪扑面而来，他看见母亲凌乱的发丝被火光映成金色，白玉梨花簪在散乱的发髻中摇摇欲坠。

　　整个沈府沦为炼狱。火蛇顺着廊柱盘旋而上，贪婪地吞噬着雕梁画栋。家仆们惊慌逃窜，却在院门口被黑衣人一刀封喉。鲜血喷溅在朱漆大门上，与火光交融，妖艳得刺目。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刀身泛着冰冷的寒光。尖叫声此起彼伏。

　　血水蜿蜒，染红了整个庭院。

　　红艳艳的火狰狞的吞噬着沈府的每一处地方，尖叫的家仆，地上遍横的尸体，和哪些手握寒刀的黑衣人。

　　“别看……”杨婉柔将沈临的脸按在肩头，遮住他的眼睛。可浓重的血腥味还是钻进了沈临的鼻腔。他能感受到母亲剧烈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

　　沈父持剑杀出血路赶来，素白的长袍早已浸透鲜血。“走！”他挥剑挡开追兵，剑锋所过之处，血花绽放。

　　前往密道的路上，黑衣人如潮水般涌来。燕儿护在身侧，右臂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杨婉柔眼中含泪，带着燕儿跑到密道。

　　她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小人，他很乖不吵不闹，一直乖乖的呆在她怀里。

　　杨婉柔仰头将眼泪憋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想将怀中的小人给燕儿，但他却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服不松手。

　　“临儿乖，松手……”杨婉柔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她看到儿子通红的眼眶中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杨婉柔刚憋回去的泪水又汹涌而出，她克制的自己颤抖的嗓音：“临儿乖，等你们出去了，娘亲和爹爹就去寻你，可好？”

　　沈临不答，无声的拒绝。

　　时间紧迫，杨婉柔狠心扯开小沈临的手，将他塞进燕儿怀中。她颤抖着取下头上的白玉梨花簪——那是她最珍爱的首饰，簪头的梨花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淡淡清香。

　　沈临挣扎着想要下去，宋婉晴并指点穴，沈临顿时动弹不得。

　　“带公子走，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话音未落，密道外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杨婉柔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决然转身。在石门关闭的瞬间，那个温柔似水的妇人消失了，他看到母亲拾起地上染血的长剑，背影挺拔如松。

　　“轰！”

　　冰蓝剑气横扫四方，幻境寸寸碎裂。

　　沈临执剑而立，雪白的衣袍在残余的雾气中猎猎翻飞。他眸中凝着前所未有的寒意，浮光剑在他手中嗡鸣震颤，剑身流转着寒冷的蓝光。

　　雪衣长剑，他墨发被玉冠高高束起。额前的碎发随风轻轻拂动，掠过他冰冷的眼眸，却化不开那层深不见底的杀意。

　　雾灵发出尖锐的嘶鸣，扭曲的白雾再度凝聚，化作狰狞鬼爪直扑而来！

　　沈临手腕一翻，剑锋划破浓雾，带起一道刺目的寒芒。

　　“啊——！！”

　　雾灵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身躯被剑气彻底绞碎，化作漫天飘散的星光，渐散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