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化雪煮茶

22、#022

　　司昭寰和李椿视频通话。

　　她微蹙眉，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困惑：“老板这次怎么转了性？一口气批了三个月假，连珀尔岛的别墅都安排好了，让我带着家里人去度假……慷慨得简直像慈善家。”

　　珀尔岛是南太平洋一处私密性极佳的度假胜地，以雪白沙滩、澄澈泻湖和奢华水屋闻名，向来是顶级名流偏爱的避世之所。

　　公司如此大手笔，教她意外极了。

　　李椿的面容在电子屏幕的光晕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清晰。

　　“这样不好吗？”她反问，语气听不出波澜，“难道非要和你说‘一星期后立刻给我滚回来复工’才好？我算是发现，你骨子里其实有点M吧。”

　　司昭寰识趣说：“没。我只是想，椿姐你也辛苦，如果能一起度假就好了。”

　　她适时递上带有讨好意味的关怀。

　　若在往常，这般“表忠心”总能将李椿哄得眉眼舒展，此刻听在她耳里，却只泛起苦涩。

　　李椿淡淡回应：“你和你家里人在一起，我就不打扰了。”

　　随后又公事公办交代几句后续工作安排，就略显匆忙地切断视频。

　　·

　　助理敲开门，得到一声“进”，轻手轻脚推开。

　　他将一叠装订齐整的资料，连同单独归纳的摘要简报，放在红木办公桌上。

　　恭敬说：“张总，这是对鹿月财政状况的分析报告，另外，‘回声’调查的人，希望明天和您见一面，方便汇报解释调研的结果。”

　　张醉淡淡纠正：“是张副总。”

　　助理从善如流地微微欠身，未再多言，安静退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助理走回工位，步幅与平日无异，心底却盘旋些许疑问。

　　张醉向来醉心于新项目开发，他虽经办此事，却也不知为何对传统艺人经纪这块，产生了兴趣。甚至暗中委托回声——以深度暗访和背景调查著称的第三方机构，对鹿月这家老牌经纪公司进行细致摸底。

　　鹿月成立时间不短，早年确实捧红过几位风靡亚洲的巨星，司昭寰便是其旗下出身。

　　实事求是来说，鹿月如今仍在活跃的艺人里，能撑起门面的不过寥寥数位，与它巅峰时期的造星能力和行业影响力相比，早不可同日而语。

　　近几年，市场份额不断被新势力蚕食，隐隐有跌入二线阵营的趋势。

　　这样一家正值多事之秋的公司，究竟哪一点吸引了张醉的注意？

　　助理没深想，他就是个打工人。

　　老板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恪守本分，做好交代的每件事，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他并未告知他人自己近期经手的事宜，但私下猜测，张总或许有趁鹿月资金链紧绷、估值低估时进行收购的打算。

　　只是，这实在算不上场划算买卖。

　　整合资源、处理遗留合同、重塑品牌形象……每一步都需耗费巨大心力与资金，且回报周期漫长，风险莫测。

　　这与张醉一贯推崇的精准高效高回报的投资风格，背道而驰。

　　……算了，这些事，远非他一个助理能置喙。

　　助理摇了摇头，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开，无声牵了下唇角。

　　眼下，公司上下更紧迫的任务，是围绕电影《猩红颂歌》展开全球宣传攻势——

　　按照原定进度，《猩红颂歌》的初剪版本该在半月前问世。

　　但因后期临时追加预算，对部分镜头进行补拍，进度被大大拖慢。

　　原计划是想在电影导演姜导曾荣获金槐奖的柏林电影节上，进行首次展映和前期造势，如今也只得被迫取消。

　　不过，在张醉的坚持下，团队还是硬生生赶制出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精华花絮及幕后特辑，作为带到柏林电影节，进行市场预热的关键物料。

　　之前的项目例会上，张醉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首先我对奖项本身并无兴趣。一切宣传动作的目的，是利用姜导在欧洲电影节体系的声望和人脉，最大限度吸引欧洲市场的潜在买家。海外预售越成功，国内市场的票房回款压力就越小。”

　　“《猩红颂歌》砸的资金太多，只有提高宣传规模，让观众们对这部电影产生期待和兴趣，才是保证盈利的唯一途径。”

　　有人提议是否放弃柏林，集中资源主攻戛纳。

　　张醉当即驳回：“戛纳当然也必须去，包括之后的多伦多。但是在戛纳，我们的核心目的是用成片巩固口碑，加强欧洲买家的信心。而在多伦多，重点就要转向如何吸引北美市场发行商的注意力。”

　　最后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

　　声音不大，却压得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我再强调一遍，奖项从来不是我们的重点，那些仅仅是为了提高电影美誉和吸引力的附属宣传品。我们的重点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盈利！”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直至散会，张醉离开会议室，他们才长出一口气——

　　“利益”这个词，果然已刻在了薛家人的骨子里。

　　想让这群浸淫资本游戏多年的决策者，抛弃理性，去拥抱电影创作中，那不可控的“激情”与“灵感”，几乎是天方夜谭。

　　电影终究是创意工业，也不知这像解数学方程式般冰冷严密的规划，能否收到预期的效果。

　　众人心底都存着怀疑。

　　但张醉做下的决定，轻易是无法改变的。

　　这番强势且目标明确的发言，自然也被同样对京藤继承权虎视眈眈的亲戚们听了去。

　　他们都乐于隔岸观火，等着看这个“笑话”的每一步起承转合。

　　“说真的，我现在就想看这小丫头片子摔跟头。好教她明白，这个领域，可不是她这种空降的千金大小姐能随便玩的。”

　　私底下的议论，不乏这样的讥诮。

　　毕竟旁观者的快感，往往就来自于见证“不可能”被现实挫败。

　　张醉对家族内部的暗流与轻视并非不知，但她性格里天生带着一股执拗，越是被人视为“不可能”的事，她越要去做，还要做得比预期更好。

　　为了《猩红颂歌》这个押上她不少声誉和资源的项目成功，她几乎投注近期绝大部分精力。

　　唯一能让她发条松懈的，大抵便是与司昭寰相关的事儿。

　　那时司昭寰已能坐起，正捧着盒切好的水果，用叉子慢悠悠吃着。

　　见到她，眼睛一亮：“医生说我的肋骨开始长好了。”

　　病号服穿在她身上依旧空荡，精神气却好多了，颊边也出现点血色。

　　因嘴里塞了水果，说话含糊不清。

　　“你恢复得倒快——”

　　张醉发现自己只要坐在司昭寰面前，就容易被对方的情绪感染。

　　于是后半截话，被硬生生转弯，“像打不死的小强。”

　　司昭寰惊讶：“……你忍心这么说一个病人？”

　　她没化妆，连日的修养让她皮肤透出自然的白皙，或许因为睡得多，张醉瞧着她的大小眼也更明显了。

　　虽少了镜头前的完美雕琢，却多了几分高中时期的熟悉。

　　自然，灵动。

　　张醉起身，替她关上半开的窗户，语气带着嫌弃：“从以前，你脸皮就厚。我现在这么说，难道你也会在乎？”

　　“我当然在乎。”

　　司昭寰忽然正经，目光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张醉的眼睛，“你对我说的每句话我都在乎。”

　　“司学姐，这可不是舞台剧。”张醉移开视线。

　　眼角眉梢却来不及掩饰地弯起一道细微的弧度。

　　司昭寰安静观察张醉的表情变化，清楚对方心中的坚冰，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从张醉听说自己车祸，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的情形看，她已完全确定，张醉对她还念着旧情。

　　确定这点，司昭寰便明白手中有了筹码。

　　如此频繁从忙碌的工作抽时间看她，甚至不避嫌地送辆车，乃至连她和家人到珀尔岛度假期间，也时常会发个简单的信息问候。

　　所有这些，都是作证。

　　但司昭寰不懂，当年那个单纯易害羞的女生，怎么会长成现在这样？

　　心思深沉，在感情表达方面，太心口不一了。

　　心情好时，日子总是过得快。

　　假期快结束时，李椿飞抵珀尔岛。

　　她先和司海波和司簌玉聊了会儿，才和司昭寰去面海的露台，单独沟通工作安排。

　　司昭寰托着下巴听，李椿每说一句，她就点下头。

　　忽然，她插了句：“椿姐，草莓。”

　　李椿愣了下，“什么？”

　　司昭寰伸手指向李椿的锁骨，笑了笑：“草莓。”

　　见李椿慌乱整理衣着，她大笑：“这是背着我有桃花了？”

　　李椿看她兴致盎然，心情复杂。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看上去那么开心？”

　　司昭寰深情真挚：“椿姐能遇到合适的人，有人照顾你、对你好，我当然替你开心啊。”

　　“……”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重点吗？”

　　李椿心烦意乱，蹙眉扯回话题，“你接下来好好调整状态。柏林电影节的宣传活动，是你休假后的第一次重要公开亮相，不容有失。”

　　“哦——”

　　“别再懒洋洋的了。”李椿加重语气，“回国后就要去试造型，记住了，一定要最佳状态。”

　　司昭寰笑说：“好，我知道。”

　　那是一个令人安心，独属于专业艺人的微笑。

　　海风吹过，拂东发丝，也拂散方才那片刻轻松闲适的空气。

　　工作的齿轮，即将再次转动。

　　·

　　得益于长久的修养，回国后，公司里的同僚个个觉得司昭寰气色好，整个人都圆润了些，笑容也更阳光。

　　因造型师再三叮嘱，届时红毯上不能笑得太过灿烂，整体感觉务必往“冷艳”二字上靠。

　　于是从《猩红颂歌》的发布会、招待酒会，及中日韩三大使馆共同出席的“亚洲之夜”酒会上，司昭寰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端庄。

　　纵使周遭夹杂各种语言的寒暄听得云山雾罩，依旧以礼貌微笑面对。

　　她这样给足了不少媒体的好感，登出来的照片也显著变多，没淹没在剧组宣传过程里，最大牌的周维维的光环之下。

　　被复归镁光灯下的司昭寰吸引的，不止媒体。

　　张醉的视线，从始至终也未离开。

　　但碍于场合与身份，只能克制情绪，连闲得与司昭寰的交流，也都是客套的。

　　就是真想说点什么，也难得找到较安静的场合。

　　整个团队在柏林停留四天，人人皆处于一种高速运转的紧绷状态。

　　所幸，预期的宣传效果基本达成，前来观摩的欧洲片商亦表现出颇高的兴趣。

　　一切进展，大体仍在张醉预先铺设的轨道上平稳运行。

　　因此，全体人员在离开柏林前，团队内部决定举办一场私人派对，权作犒劳。

　　来柏林宣传的成员们没大没小玩了起来。

　　司昭寰本就是爱玩闹的，此刻像天性得到了解放，逢人便敬酒。

　　助理小任对此颇为紧张，他被李椿告知，除了上厕所外，不得离开司昭寰身边。

　　只得亦步亦趋在她后面跟着，不停劝说。

　　很快，他绝望了。

　　他根本劝不住她。

　　……为什么李椿姐偏偏这时候因临时工作留在国内。小任心里哭诉。

　　喝到上头处，司昭寰甚至带头闹到了张醉跟前。

　　这“以下犯上”的行为得到全场的响应，连周维维也加入怂恿的行列。

　　张醉推脱不得，只得在接连的鼓噪之下，喝了三杯。

　　“……好了，等票房大捷时，我再陪诸位尽兴。”

　　她许久没喝酒了，甫一下肚，便激起一阵眩晕感。

　　好在很快恢复，只双颊持续升温，像扑了层淡淡的胭脂。

　　厅内喧闹愈盛，张醉悄悄退到接连户外庭院的门边，想吹会儿风，冷却自己。

　　刚踏出没几步，就瞥见廊柱的阴影处，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司昭寰不知何时出来的。独自一人站那儿，背对厅内的灯火，正低声讲着电话。

　　月光打在身上，将她的侧影勾勒得纤细而朦胧。

　　她放轻脚步，彻底从喧闹的会场脱离。

　　室外与室内恍如两个世界。

　　二月的柏林夜晚寒气刺骨，庭院里寂静无声，只远隐约传来城市的车马喧嚣，之间像隔着层毛玻璃。

　　廊下没有暖气，但司昭寰身上，还是那件为酒会准备的礼服——香槟色丝绸长裙，后背是惹眼的镂空设计，单薄得可怜。

　　她看上去就是临时出来接电话，连披肩都未及拿。

　　张醉悄悄走她身后，耐心等待。

　　等司昭寰挂断电话，找准时机，抬手，贴上那片肌肤。

　　司昭寰一僵，猛回过头。

　　看清是她，眼底的惊讶迅速被另一种情绪替代：“……小醉？”

　　“外面这么冷，你不穿件外套，是想感冒吗？”

　　张醉想抽回手，又舍不得手上细腻的触感。

　　迟疑着，终究没有移开，顺着脊柱优美的线条缓缓上移。

　　直至移到肩胛骨才停下。

　　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与占有欲，手掌换作指尖，在上面极轻地画圈。

　　张醉这举动搅得人心痒。

　　司昭寰轻咬下唇，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轻颤，“……我只是出来接个电话，马上回去。”

　　张醉的心情和她并无二致。

　　沉默在寒冷的空气中，蔓延几秒。

　　她终于开口：“等下散场，到我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