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化雪煮茶

21、#021

　　医生对司昭寰做完检查，叮嘱她有什么情况立刻按铃，离开了病房。

　　门合上，轻响落下。

　　李椿松了口气，打发小任去接司昭寰的姐姐，顺便去她家取些日用品。又拨通电话，言简意赅告知她父亲情况，请他尽快赶过来。

　　刚放下手机，又一阵铃声响起，是公司高层来电，说过后来探望，并要带李椿回去参加记者会。

　　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

　　李椿连忙应下。

　　一顿折腾完，病房终于重归安静。

　　消毒水味儿钻入鼻腔，混合仪器低微的嗡鸣，疲劳后知后觉涌上，李椿拉开椅子，深深坐下去。

　　司昭寰虚弱躺在床上，“……椿姐，你、辛苦了……又让你担心了。”

　　因为疼痛，声音气若游丝。

　　“……我都习惯了。”

　　李椿叹了口气：“不过你这次真吓到我了。车被撞成那样……”

　　她看着司昭寰，目光扫过那些绷带，将未出口、不吉利的那句“差点就……”咽下去。

　　转而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看起来裹得吓人，万幸医生说是皮肉遭罪多些。”

　　那辆跑车恐怕是彻底报废了。

　　在当时那样巨大的冲击力下，司昭寰付出的代价是：一根肋骨断裂两根骨裂；右手臂因本能抬起护住头脸，被飞溅分玻璃盒金属碎片划出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左手小臂尺骨骨折，打了石膏，正沉沉坠在身侧；除此之外，周身还有大片软组织挫伤。

　　它们藏在病号服下，无声诉说撞击的惨烈。

　　李椿说的“皮肉遭罪”，则像层薄薄的纱布，试图遮盖内里骨骼的裂痕与脏器震荡。真正的重创在内部，在X光清晰的阴影里，在仪器平稳而不容忽视的滴答声。

　　那是不足为外人道，却切实存在的“不幸”。

　　司昭寰现在还能躺在床上清醒说话，已是可以被粉饰的“万幸”。

　　李椿只觉后怕和自责。如果司昭寰离开芜城时，自己态度再强硬些，将她劝住，让她等天气放晴，或路况好些时再出发，会不会避开这场无妄之灾？

　　第二天的行程也不算顶要紧，推迟录制并非不可——

　　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李椿不理解，这才过了几个月，司昭寰已经第二次躺医院了。平日里，肠胃炎也像影子似的跟着她，时不时就发作一回。

　　是因为她的疏忽吗？

　　这感觉近乎一种魔咒，明明已经竭尽全力去照看，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一件薄胎瓷，可这人还是总受伤，以各种方式。

　　当李椿先入沉思之际，司昭寰忽然开口：“……椿姐，我想喝水。”

　　李椿闻言回神，立刻起身。

　　她走到床柜边，拿起保温壶，往一次性纸杯倒了小半杯温水。

　　回到床边，微微俯身，一手小心托住司昭寰后颈，将她的头抬高些，另一手将杯口递到她唇边。

　　李椿低声说：“慢点儿。”

　　司昭寰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

　　温水润泽干燥的唇瓣，那处因失血和虚弱，显现出一种极淡的色泽。

　　她长睫微垂，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随着喝水的动作微颤。

　　李椿知道，这人总爱故作坚强，她不愿教人窥见内里的脆弱与狼狈，可偏偏是这副强撑的模样，最教人心尖发酸，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想好好搂住这人单薄的肩，将所有妥帖与温暖都给她。

　　这年头甫一升起，便被理智冰冷的潮水狠狠拍回。

　　工作伙伴之间，不该滋生这样的感情。

　　这违反了她的职业道德，也模糊界限。

　　她们或许能有一时放纵的身体纠葛，各取所需，清醒抽离。

　　但决不能——

　　可感情这事儿，又哪里是能被理智的缰绳勒住的？

　　它就像在暗夜生长的藤蔓，无声无息，等察觉时，早将心脏缠得密不透风。

　　李椿苦涩想。

　　她越轨了。

　　是的。

　　她必须承认，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喜欢司昭寰。

　　这喜欢早超出经纪人对艺人的责任，也超出朋友间的关怀——

　　从恍惚的自我剖解惊醒，李椿看见司昭寰喝水的动作停下。

　　“怎么不喝了，不是渴了？”

　　司昭寰没说话，眼睛直勾勾望向门口。

　　李椿顺着她的视线，也转过头。

　　随即愣住。

　　门口不知何时静立一道身影，逆着走廊的光，轮廓修长清晰。

　　……张醉？

　　她单独一人，突兀站在门口，仿佛已站了许久。

　　一道阴影恰落在脸上，看不清整个表情。

　　须臾，终于从阴影中走出，踏入病房的冷白灯光下，站到病床前。

　　李椿下意识站起，“张总——”

　　她刚说两个字，就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此刻心底翻涌最多的念头，便是张醉怎么会出现。

　　她原以为是司昭寰对张醉一厢情愿，可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形式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微妙得多。

　　张醉抬手，将颊侧一缕乱发别至而后。

　　她并未看李椿，只平静开口：“可以让我和她单独待会儿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椿一时间犹豫了。

　　她下意识去看司昭寰，发觉司昭寰嘴上没说什么，眼底的期待却几乎要满溢出来。

　　李椿心底默默叹气，交代张醉几句，诸如如果有情况要及时通知医生，离开时记得通知她等话，就拿着外套出去了。

　　司昭寰望着李椿离去的背影，门合上那一瞬，发出一声轻响。

　　……莫名觉得，那背影有些伶仃。

　　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

　　因为张醉就在这儿，她可没法将注意力分出，集中于另外人身上。

　　司昭寰睁大眼，一瞬不瞬瞧着张醉的反应。

　　张醉没什么反应，默然拿起方才李椿随手放的水杯，重新倒了半杯给司昭寰。

　　等水杯见底，看着眼前人，手握空杯，依旧沉默。

　　“小醉……我没事……”司昭寰轻声说。

　　看着张醉像雕塑一样静默低头，她的第一念头便是去安慰她。

　　可又不敢提高音量，稍一用力，胸腔就传来闷痛。

　　只能放轻声音：“……医生都检查过了，只是皮外伤，不严重。休息一阵就好……别担心。”

　　其实，当看见卡车冲自己失控撞来时，她脑中闪过的第一念头是：“我是不是要完蛋了”。

　　因能见度差，又事出突然，司昭寰全然来不及反应，只能死死握住方向盘，试图避开你行的庞然大物。

　　可高速公路上，车速太快，尽管车头险险偏出许多，刺耳的金属刮擦与撞击声，还是将一切吞噬。

　　虽说侥幸未受重伤，事后回想时，毫不夸张地说，在意识涣散边缘，眼前确确实实掠过无数画面，像老旧电影院跳帧的胶片——

　　家人，朋友，工作伙伴。

　　而沉入黑暗前，定格的最终画面，是张醉看着她的样子。

　　还是高中时期，书店的惊鸿一瞥。

　　司昭寰想过，如果她真的出事了，除了对不起父亲、姐姐和李椿。

　　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和张醉正式地道个别。

　　即使张醉或许不会为她感到多少难过，可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若能正式获得她的原谅，自己大概才能安心闭眼。

　　所以当她看到张醉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就算自己狼狈如斯，心底还是漫上欣喜。

　　在司昭寰看来，疼，比麻木好。

　　麻木代表没反应，所以她一直坚信，张醉对她并非全无感情。

　　只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践踏底线的做法，将感情冻成坚冰，让她对自己失望至极。

　　希望看在自己此刻伤痕累累的份上，张醉别再像之前几次，对她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了。

　　司昭寰悄悄观察张醉。

　　还是没反应。

　　“……对不起，我忘记躲了。”

　　她紧盯张醉，时刻注意她的神情变化。

　　空气仿佛凝滞。

　　窗外天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臂，映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张醉肩膀几不可察一颤，没抬头，而是将目光更深地垂下，落至放于腿上的手。

　　手指无意识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怎么……”

　　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近乎气恼的颤抖，“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后半句被骤然涌上的哽咽堵回去。

　　张醉猛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力，才能将那阵汹涌的酸涩压回去。

　　再抬头时，眼尾已是薄红，眼眸水光应允，却固执不肯让其滚落。

　　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冷淡的姿态，几乎是狼狈放下杯子，玻璃底与桌面磕碰，发出“嗒”一声。

　　她伸出手。

　　停顿一瞬，却终是绕过那些碍眼的绷带，轻轻握住司昭寰没受伤的右手。

　　掌心相贴，司昭寰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细密持续，透过相贴的皮肤，一路传到心上。

　　她心口顿时一痛。

　　张醉低下头，前额轻抵在她们交握处，低声喃喃：“路况不好，就不要回来。还学人家开跑车。你反应不是很快吗？怎么都不及时躲开。”

　　司昭寰忽感到一阵温热，顺着她的手腕内侧蜿蜒而下，留下清晰得令人心颤的痕迹。

　　心口那阵熟悉的钝痛似乎蔓延，比伤口更甚，“……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她尝试动动手指，从张醉手里挣脱。动作很缓，带着安抚的意味。

　　然后，那只脱出的手绕到张醉脸颊，指腹极缓慢，小心翼翼地试图拭去不断滚落的泪珠。

　　张醉任由她动作，“是啊，做太多坏事的人，都是长命的。”

　　司昭寰笑了笑，“那就让我一直做坏人好了。”

　　“命很长，长到……可以一辈子都缠着你。”

　　“……谁要被你缠着。”

　　虽是反驳，语调却轻得没什么力气，更像一句条件反射的呢喃。

　　张醉低声补充：“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看望你这种坏家伙……”

　　·

　　数日，司昭寰顺利出院。

　　这场交通意外，在宣传部巧妙运作下，舆论风向悄然转向，成了司昭寰“敬业拼搏”的佐证，意外替她博得不少同情与关注，又圈了一波新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一切都在公司的预料之中。

　　只除了一件事。

　　司昭寰出院没几日，一辆崭新的沃尔沃XC60就被送到公司，停在车位上。

　　要是和文件袋被直接送到行政部，指明归属者为司昭寰。

　　送车的人一点匿名的意思都没，因此当天不过半日，全公司上下都知晓，这车是新苑娱乐的张总的手笔。

　　以至于在住院期间，但凡去病房谈过病的人，回想在里边见到张醉，都不觉意外，只余一丝“原来如此”的了然。

　　唯独李椿，面对那辆停放在停车位上的沃尔沃，心底颇为复杂。

　　她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楼下那抹黑色，指尖无意识摸索玻璃。

　　触感冰凉，从手指漫过心头。

　　司昭寰……好像就要离开她的庇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