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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假面与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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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到蒲公英的时候,她似乎明白这是告别前的见面,在铃兰的小腿间蹭来蹭去。
“你抱抱她吧。”端着茶壶走到桌边的格桑哭笑不得地对铃兰说道。
铃兰自然是求之不得,她把一只手伸向蒲公英的两只前爪,顺势用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屁股,学着格桑的样子稳稳地把蒲公英抱在怀里。果然,今天的蒲公英乖巧得不像话。
在这种时候突然变得温顺,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铃兰无奈地笑笑,用手一下一下顺着蒲公英洁白的绒毛抚摸过去。
雪团子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听得她心里一阵阵的酸涩。
“下周就走了吗?”格桑将一杯雪梨水放在她面前,拉开椅子坐在了对面。
铃兰一怔,顺口回答了一句“对”,但她还没有对格桑先生说过自己离开的具体时间。
格桑只是笑了笑,对着手里冒着热气的杯口轻轻吹了吹。“从金盏岛出发的人,大多都是乘坐的林夕号。”
也对,林夕号的班次很少,每一次都会受到关注,哪怕是不需要远行的居民也会知道。想必薇奥拉小姐当年也是乘着林夕号离开的吧,铃兰不受控制地联想到。
因为每年往来金盏岛的船只屈指可数,所以林夕号对于金盏岛的人来说已经成为一个独特的符号了,它的到来象征着两个截然相反的含义,分别和重逢。
所以,大家会那么关注林夕号的班次,是因为害怕分别,还是因为期待重逢呢?
铃兰的目光从自己面前的杯子转向格桑面前的杯子,很快又转了回来,她在犹豫要不要问出口。格桑先生就没有想过要出海去看看吗?哪怕不是为了去寻找薇奥拉的踪迹。
“不想。”
她猝不及防地同格桑对视,后者的眼睛里还带着温和的笑意。铃兰甚至都要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不然怎么听到了格桑的回答。
“你的表情全都替你说出来了。”格桑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铃兰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忍不住捏了捏蒲公英的耳朵。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始终觉得自己无法和任何人真的亲近。”格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了门口的风铃上,它正随着微风左右摆动着。
“我可以做到和每一个来听花语的客人相谈甚欢,但却没法同理论上的亲人推心置腹。简而言之,我害怕过分亲密的关系。”
“薇奥拉提出要离开的时候,我确实有想过和她一起走。甚至她离开后的一年里,我始终在关注林夕号的班次,打算出海去找她。不过或许是天意吧,那一年碎金海的气候异常不稳,直到年底才来了第二班林夕号,但那时候我已经把自己说服了。”
“我不能去,一旦见到了陆地上的风景、见到了她,我就再也回不来了。与亲密的人分别是痛苦的,对我而言,这种痛苦甚至会盖过曾经在一起的甜蜜。”格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修长的食指在桌沿上无意识地画着一个一个小小的圆圈。
“哪怕此刻,看似在敞开心扉的我,其实也没有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所以他表面上温和健谈,对所有人都笑颜以待,其实内心把距离划分得清清楚楚,绝不越过那个边界。
铃兰不明白是因为失去薇奥拉的痛苦让他不愿再面对离别,还是格桑天生就带着悲观,只是薇奥拉的出现短暂打破了他的规则。
“我明白了。”铃兰歪着头冲格桑笑了笑,“那就由我去看看那片传说中的陆地吧,或许见到了薇奥拉小姐,她能告诉我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格桑先生呢。”
过去在她看来,总是带着假面的人是虚伪的、怯懦的、令人鄙夷的。但奇怪的是,听完这些,铃兰并没有觉得格桑在她心里完美的形象破碎了。相反的,直到此刻她才确信他就是自己认为的格桑。
毕竟,愿意将自己的不坦率告知于人,已经算是一种坦率的表现了不是吗?
离开之前铃兰把还在熟睡的蒲公英交到了格桑手中,雪团子只是微微抖动了几下耳朵,并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再不睁开眼睛,你就要好久好久见不到我啦小家伙。”铃兰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蒲公英却几乎纹丝不动。
“就这样吧。”格桑笑着摇了摇怀里的蒲公英,“别让他舍不得你,好吗?”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
一入了秋,夜晚就来临得格外早,似乎一天的工作也结束得早了起来。
洗完澡换上睡裙上床的时候,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竟然让铃兰打了个哆嗦,于是她转身就打算下床关窗。
可露丽先她一步把凉风隔绝在了窗外。
女孩儿端着两杯热牛奶放在床头,然后用同样的姿势爬上了床。今天她们换上了同一套睡裙,是铃兰刚来黄金屋没多久玛德莲给她们买的,两条一模一样的藕粉色亚麻长裙。“就像双胞胎一样!”当时玛德莲是这么评价穿上裙子的她们的。
不过那之后可露丽就很少穿这条睡裙,大部分时间里依旧是穿着之前那件鹅黄的睡衣。铃兰一度以为可露丽并不喜欢这条裙子,又或者,不喜欢和自己看上去一样。
不过想必谁也不知道的是,铃兰始终在无意识地关注这件小事,所以在看到可露丽换上了这条睡裙的时候,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毕竟她很快就要离开了。
两个女孩儿相顾无言,默契地一起把牛奶喝掉了,然后躺了下来。平时这个时候,可露丽该开始她的睡前漫画时间了,而铃兰则闭目准备进入梦乡。
但今天不一样,她闭上眼睛却许久没有听见漫画翻页的声音,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从旁边传过来。
铃兰睁开眼睛,慢慢翻了个身,就看到身边的可露丽正认真地凝视着天花板。
仔细回忆起来,自己在黄金屋住下已经满整整一年了。可是在这一年的三百多个夜晚,她和可露丽都没有怎么聊过天。
有时候是被白天的工作累到沾床就睡,有时候则是对方早早就进入了漫画世界。明明夜晚是最适合聊天的时候。
“我刚刚在想,如果你就这么睡着了,我就不和你说接下来的话了。”可露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铃兰本来还打算问她在看什么,现在看来大概是在措辞。于是她学着可露丽的样子,也仰面朝天,把双手叠在腹部。
“我不睡,你说。”
可露丽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开口。
“很早之前我就想过,要是我有一个姐妹该多好。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别扭,不擅长直白地表达,所以哪怕是和年龄相仿的女孩都很难亲近地交谈。但如果是亲姐妹的话,大概就不会有一段关系刚刚开始的那种局促了吧。”
“说老实话,一直以来我都很难相信你是我的姐姐。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姐姐应该是成熟稳重、无所不能的。而你呢,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你既迟钝又敏感,好像更需要我的照顾。当然,后来我不再这么认为了。”
“金盏花、碎金海、各种甜品,包括我自己身上的特征。以前我只觉得,这些不过是我生活里每天都会出现的东西而已,哪里有新奇之处呢。是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好像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和热爱,总能发现不同寻常的地方,就像他们本该闪闪发光一样。”
“我其实很早就听说过你,小姨家的女儿,或许在很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感觉你就该是现在这样的。唔,可能和我过去想象的有些不同?不过,无所谓了。”
“你能来,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谢谢你。”
该怎样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呢?意外?欣喜?又或是受宠若惊或是惶恐不安?感觉只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难免太过片面了,事实上可露丽说的每一句话都引发了她在心里的无数条回答。
可露丽是她来到金盏岛认识的第一个人。那时候的她就仿佛刚出生的雏鸟般懵懂,是可露丽告诉她自己在这里有名字、有家人、有来处。第一次见面的局促,似乎还真的没有。
她确实不像个姐姐,也从来没有把可露丽当作妹妹来看待。因为在她的眼里,可露丽踏实可靠又爱憎分明,面对工作认真严谨总是能高效地完成。在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可以学习的优点了。
真奇妙,可露丽说她很热爱生活,是这样吗?或许是吧,至少她是真的很喜欢金盏岛上的一切,落日、微风、鲜花和善良友好的人。这些,过去也曾在她的生命里一直存在着不是吗。
她不知道铃兰这个姑娘是否真的存在,也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在面对这些人和事的时候会有什么表情什么语气?
但是这么久以来,她在身边的人眼睛里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他们嘴里只听到了对自己说的话。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或许,此刻的她是真的快乐。
“可露丽。”她呼唤女孩儿的名字。
“嗯?”
“谢谢你。”
也谢谢你,谢谢无数个善良的你。
林夕号起航的那天是个金盏岛上再平凡不过的晴天,碎金海依旧闪着光点,金盏花仍然随风起伏。
和玛德莲、豆姨、可露丽告别之后,铃兰就带上不多的行李和麦冬一起上了船。
或许是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早就有准备,她们都没有表现出浓烈的不舍。玛德莲的脸上带着一贯张扬的笑容,豆姨一面眯起眼睛笑一面拉着可露丽快速地挥手。
就仿佛他们只是出门取货,不是永别。
来到检票处,果然如麦冬所说,检票员只是和他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就让他们一起进去了。
出乎铃兰所料,船上的空座很多。他们的座位靠窗,前后都没有其他客人,一时之间整个客舱内都出奇的安静。
一点也不像是一票难求的样子呢。铃兰这样想着,倒也没有再去四处张望,把身上的外套拥得更紧了些。
麦冬说他去一趟洗手间,此时铃兰身边的座位上只放了一个普通的登山包。他的行李也意外得少呢,或许麦冬只带走了他最初带来的那些东西?
她没再多想,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
林夕号会把她带去哪儿呢?会是那片传说中的陆地吗?铃兰的家就在那儿吧。不过,她真正要回去的地方恐怕不是那里。可如果目的地不是陆地,那麦冬又该怎么办?
都说金盏岛距离陆地很远,也不知道此时船开到了哪片海域呢?从窗户往外看去还能不能看到那片金盏花呢?她想爬起来看一眼窗外。
奇怪,睁不开眼睛,甚至身体都僵硬到完全动不了。
从刚才开始,四周就变得格外安静,这已经不是旅客少就能解释的现象了。安静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纷乱的思绪,和水流声。
对,水流声,被耳膜隔绝在外但其实在不断流动的水发出的声音。好像又不准确,朦朦胧胧还能听到一些其他声音,像人声但模糊不清,她依旧辨别不出来源于哪儿。
随着水透过衣服渗透进皮肤的时候,她知道这种潮湿又席卷而来了。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才发现她的四肢不再僵硬。睁开眼睛,眼前已不再是林夕号的客舱,而是纯净到近乎透明的蓝色海底。
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又开始不能呼吸,意识渐渐被剥离。
今天早上可露丽做的布丁我有塞进包里吗?不对,哪来的布丁,今天早上我不是在帮姑姑烧开水吗?那我有把水倒进保温壶里吗?
她不想再回忆,只是奋力挥动着手臂,朝着另一个方向漂去。
眼前蓦然出现了金色的水母,绚丽但是不刺眼。它们发出温和的暖光,像是黑夜里的烛火,又像是饱满的花朵。
她无意识地想要伸手去触碰,但她快要没有力气了。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感到指尖一暖。视野里是一只金色的水母,它正毫无防备地贴近她的手指。
这次,我抓住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