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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呸呸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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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承修,我不记得我的家在哪里了。”沈乔壹把脚步放得很慢,他格外庆幸自己目前的状态允许他自动控制他的器官:“我很久没下来了。”
他现在连说谎都不在乎了。
商承修一如当初的温柔笑容:“沈乔壹,如果想赶我走的话,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沈乔壹想让自己想起来,却可悲地发现,他不了解商承修。
“那你想知道吗?”
沈乔壹凝视着他,点了点头:“想知道。”
应对沈乔壹的单纯,使商承修的眼中有了笑意:“应该对邻居好一点。”
沈乔壹当下的大脑来不及短时间内给出思考方案,在被商承修带着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才把这八个字读完。
“对邻居好一点,是忽略你的意思吗?”沈乔壹问。
商承修反问:“那你会对邻居好吗?”
“会。”
商承修笑意更深:“反悔怎么办?”
“不会反悔。”沈乔壹已做不出生动的表情,可此时,却尽力睁大眼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些。
商承修心中爬上无数细小的病毒,他本是笑着的,手却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摸上沈乔壹的脸。摸到了触感陌生的骨头,商承修的笑容就如旭光中的雾,如临死遁般地消散了。
“好。那就对我好一点。”他干哑地,又更干哑地说:“沈乔壹,我来做你的邻居了。”
沈乔壹奇迹般地复原整句话,他死死地盯住商承修的眼睛,可自己的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在消瘦至高昂的颧骨处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坚定了某种决心,义无反顾地俯冲而下。
沈乔壹带着浓重粘稠的哭腔:“你好烦。我本来,已经忘记你了。”
商承修帮他擦掉眼泪,热泪盈眶:“那我应该庆幸,你现在,记得我了。”
沈乔壹像是想起了什么,脑海中闪过早上的那朵阴郁的云,他最近总是会忘掉的。忘记逃不开的乌云,躲不掉的雨天。于是狠命地摇头,发声质问着:“你应该离开我。我想要避开你,躲开你,为什么你要找到我,我不想见到你,一点都不想。很难受……商承修,我很难受,一旦想到你就会更难受……你可以过得更好,求求你,……忘记我。”
商承修静静地看着他,试图拼凑出鲜活的沈乔壹,可是眼前消极、瘦削的沈乔壹更能占据他的整个心脏,掌控他的生命。
“沈乔壹,我们好久没见了。”他最终,还是说出这句毫无新意的话了。本来不想说的,总觉得它占用太多有限的时间,可是不说,沈乔壹就会逃。
沈乔壹的哭声戛然而止,眼泪充斥他的眼眶,使那看起来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水球。沈乔壹的状态,正在发出“滴滴”的警报声。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唯有沈乔壹自己听不到。
“我想你了。”
沈乔壹后退数步,推到无路可退的时候,他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沿着墙边坐下来,有气无力地垂着头。
商承修一语不发地陪着他。他或许察觉到自己的出现真的打破了沈乔壹拼尽全力才维护好的和平,所以一步都不敢靠近。
楼下渐渐有开门声、脚步声,以及清晰的人声,远处的喧闹更加嘹亮了,嘹亮得近在耳边。
“商承修,一年来我一直很遗憾没有好好地跟你谈过,你现在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沈乔壹当他默认了:“我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如果接下来你听到了不符合逻辑的话,可不可以不要觉得我笨,因为我实在没有力气去思考我要说的话了。”
商承修垂眼看着他干瘦蜷曲、像晒透的湿纸一样脆弱的身体,眼圈泛红,心如刀割。他蹲下来,轻声说:“好。”
沈乔壹迟钝地抬头看他,又迅速低下,不难看出他泛红的眼睛。
“叔叔和阿姨的死,一直是你们心中的一道疤。我的父母是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他们坐牢了,是他们罪有应得。而我,对你的愧疚是无法估量的,我不想带着愧疚在你的身边,不想爱一个本该排斥的人,哪怕我知道你并不会怪我。”
“商承修,你了解我的,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你也一定知道我选择一个人生活的原因。我许过的愿望很少,实现的更少之又少,但是我一直祝愿你可以健康快乐,也许许得多了,就实现了呢。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商承修,杀父仇人的孩子怎么可以让你付出这么多呢。”
“商承修,一年来我变了很多的。和我呆久了就会发现我的很多缺陷,那个时候你会更难受的。所以,我们应该结束这份感情。”
“或许,我们都不需要靠爱活着。但你原本,是被很多人爱着的。”
泪水爬上了两个人的脸,漫无边际。将一张张本该饱满的、幸福的、积极的、旺盛的脸浸湿、浸透,变成凹陷的、悲哀的、消极的、衰老的透明色。
“对不起,我不该在那时让你一个人。”
商承修努力笑着,什么液体从牵动的嘴角滑进去,商承修尝到了苦咸的味道,在舌尖久久不散。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沈乔壹,我长出了很多白头发,你看出来了吗?”
沈乔壹抬起潮湿的双眼,几乎是即刻锁定了商承修头上的刺目的白发。
比那天看到的还要多。
可商承修的爱越挖越深。
他说:“见你之前,我染了头发。我怕,你会认不出我。”
他的笑容依然令人安心,让人心动,而沈乔壹却只在模糊的视线中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商承修流着泪问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商承修变成了一个老头,你还会喜欢他吗?”他一直望进沈乔壹的眼底,一个人恳切地寻求一个答案。
这不就是沈乔壹恢复记忆的结果吗……如果他八十岁时才想起来,自己该以八十岁的姿容,还是二十岁的姿态呢?
沈乔壹哭出痛苦的干呕声,他扶着地面,粗糙的水泥沙子铺成的地面满是他的眼泪。
商承修从地上把他抱起来,打开门抱他进去。一走进去,一股久远的霉味混合着油酸味便钻进他的大脑,像一只被关进囚牢里的猛兽,横冲直撞地扫荡。他的目光落在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窄小的单人折叠床、布满污点的透光窗帘、老旧的油烟机、灶具,以及返潮、斑驳的四壁。
他的心跳在扫视完的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他犹如落进了一个烘烤后的糖罐里,脚底粘上了粘稠糖浆,每走一步便牵带着砍不断的糖丝,将他紧紧捆缚。
沈乔壹心里酸酸的:“我要煮粥的,我没有吃饭。但是现在我又很想睡觉。”
商承修听话,将他抱到床上,轻轻地盖好被子,他在沈乔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陌生的触感让他瞬间鼻酸,“我去煮粥,你醒了就可以吃了。”
沈乔壹吃吃地望着他,眼泪流下来了都不知道:“只要放青菜就好了……再放些盐吧。”他反应迟钝地补充。
“好。”商承修帮他擦掉眼泪,又亲了一下,吻是安抚,“睡吧。”
“商承修。”沈乔壹叫住他:“希望你能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说完后,他就闭上了眼睛,翻身对着墙壁睡。
他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到脚步声。脸颊好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碰了一下,迟到的脚步声就响起来了。
沈乔壹睁开眼,埋进被窝里。他其实根本不舍得商承修离开他。自从他失眠的症状变得更加严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商承修了。在那之前的偶尔,他梦里的场景也像现在这样真实。
很多次,他痛恨夜晚编织的梦境。让他在失去的潮海中渴望那一点缥缈的、虚构的、美好的曾经。
醒来之后,他发现只是梦破了而已,只要商承修没有再因为他失去重要的东西就好。
如果他没有认识商承修的话,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去死了……
…………
“同学,你的手套掉了。”
沈乔壹睁开眼,一道白色的强光劈照过来,他抬起手遮挡,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秀长干净的手拉下来。一双水润的眼睛注视着他,沈乔壹恍然间呆住了,耳鼓膜发出“窟窟”的声音。
“商……”
“你的手套掉了,我来送给你。”男孩说。
他转身就要走,沈乔壹慌张地拉住他,男孩顿了一下,回过头来,那张年幼的脸却变得苍老、衰颓。
油亮的乌黑发变成了柔软的白发。
不知怎么的,沈乔壹一眼认出了那是商承修。
沈乔壹忍住想哭的冲动,钻进了商承修的怀里,“商承修,我是不是也老了?”
商承修边抬起他的脸边摇头,帮他把眼泪擦掉:“手套不要了吗?”
“手套……我没有手套。”
商承修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他噘着嘴把两个人十指紧扣的双手拉到他面前:“怎么会没有?”
沈乔壹扑哧笑开了,另一只手去捏商承修的脸颊:“你怎么撒娇呢。”
商承修把交扣的手牵到嘴边,在沈乔壹的手背上轻轻地一吻:“因为你说谎。”
沈乔壹愣了一瞬,垂下眼,生出一种被他看透了的窘迫与愧疚。
商承修眷恋地看着他,似乎时间所剩无几,眼神中充满着浓厚爱意,牢牢地粘固:“沈乔壹,不要丢下这双手套,你答应过我的。”
可是沈乔壹忘了是在什么时候答应的了。
“你忘了吗?”商承修笑着吻他,泪水雨线般地落下:“没关系。”
他在消失前这样说。
“商承修……”沈乔壹在梦里也迟钝,眼前迟钝地变得模糊,迟钝地想要抓住他。
他以为商承修不会走的,因为离开的一直是自己。
自己每次离开后,商承修的心里也这么空落吗?
也会哭吗?也会,梦到自己吗?
沈乔壹泪眼朦胧地坐到地上,却没有摔痛,他的手掌贴着地面摸了摸,是软的……是地毯。
天空飘起了白雪。
一片雪花落进撑开的脖领里,沈乔壹一哆嗦,猛然抬头,泪水封固。
不远处,一个人正跨着步子向他跑来,满头乌黑发被雪染了色,淡色的映衬使那张富有攻击性的俊脸更加醒目。
快抵达终点时,商承修却情怯地放慢了脚步。他望着沈乔壹,任风雪割淋、真心熔炼,万千的雪花此刻融化成眼角的泪光,饱含深情的呵护。
沈乔壹从地上站起来,跑到商承修面前,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掸掉商承修头发上的白雪,商承修依然温柔地凝望着他。
“商承修,这不是雪……”沈乔壹颤抖的声音说,不断地流泪。
商承修把他抱进怀里,贴着他冰凉的面颊:“我应该染好头发再来找你的。”
雪下藏匿的不是黑发,是疯长的白发。
沈乔壹攥紧商承修后背上的衣服:“商承修,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商承修轻轻撩开沈乔壹泪湿的刘海,和声叫醒他:“乔壹。”
沈乔壹睁开水汽弥蒙的双眼,视线一点点清晰,他见到商承修的一瞬间,条件反射地抬手摸向他的头发。明明自己都没有完全清醒,却在苛刻的角落,发现了很多根急躁的后果。
沈乔壹忽然感到身体陷进烂泥中,将他拽向深渊,他怎么都逃不出来,抽噎道:“商承修,你来得太急了,好多根都没有染上。”
“我还是来晚了。”商承修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倾下身,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自责地说。
沈乔壹抱住他,吻他的嘴唇,抛开难以启齿的谎言与恶语,遵从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我好想你。”
他完全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这是很糟糕的结果。
商承修察觉到了,把他抱得更紧,好像沈乔壹真的会消失一样。
爱一个人,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意外的。
“你找得太快了,我刚来这里。我是打算身体好点后就去瑞士的,可是你来了。”沈乔壹说。
商承修还是发现了破绽,故作镇定:“真的是等身体好点吗?”
沈乔壹扁嘴,哭诉道:“不是……我不好。商承修,我想死的,可是我一直想你,想你就不会死了,但我……但我……如果你没遇见我该有多好……”
商承修心疼地抚了抚他的额头,满眼泛泪,替他说:“呸呸呸。”
“呸呸呸。”沈乔壹笑着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