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颗苹果》逢山问乱

28、归巢鸟与枯萎树

　　“江医生，你还不下班啊？”实习小护士在门口朝江照徽打招呼，笑得甜美可爱。

　　江照徽礼貌地朝她点头：“今晚我值班，正好有个患者要过来。”

　　“好吧，那明天见。”

　　“路上小心。”

　　江照徽捏了捏眉心，他从沃城搬到南湖市，已经一年多了。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六点零五分。他和那位患者约的是六点半，还有时间打个太极。

　　六点半，江照徽听到敲门声。

　　“请进。”

　　患者轻手轻脚地拧开门把手，将门打开一个小缝，江照徽想要提醒他不用这么局促，可以开得大一点，没有关系，可是那位患者很轻易地走了进来，从那条缝里。

　　江照徽这才看清，那位患者的身体跟纸一样平薄，头发是中长发，留到肩膀处，盖住了眼睛，也遮住了大半张脸，显得更加瘦弱。江照徽看到的那张不完全的脸，毫无血色，冰雪一般苍白，一看就是气血不足、营养不良，身上处处可见崎岖的骨头，江照徽都怕他身上这件串色毛衣把他给压垮了。

　　看起来如此消极的人，竟然会穿色彩这么明亮的衣服。

　　“过来坐吧。是叫沈乔壹对吗？不用这么紧张，先喝口水。我有个学长也叫沈乔壹，看来不把你调整好不行了。”

　　沈乔壹愣了一下，抬起没有脂肪填充的眼皮，忽然整个人惊喜道：“照徽？真的是你？”

　　他上个月才处理完沈华峰的事，由于叶家参与案件，沈华峰被判了死刑，宋品兰七年有期徒刑。他见他爸他妈的最后一眼，沈华峰缺胳膊少腿，而他妈，顶着满头白发，让他们不要担心，好好生活，这是他们的罪过。沈乔壹忘了那天是怎么和沈墨扬回到家，沈墨扬回到家就生了场大病，他们家在那段时间里几乎靠着沈乔壹才得以存活于世。
　　每一天，沈乔壹都在后悔。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瞒着他哥躲到了南湖市，想要在这儿赚点钱再出国。

　　……没想到竟会在他乡遇到故人。

　　江照徽也吃惊地站了起来，把眼前这个虚瘦成皮包骨的男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多遍，都无法将他和一年前见到的那个充满活力，活泼开朗的沈乔壹联系起来，直到他确定沈乔壹瞳孔里倒映的是自己时，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哥……？”

　　“你……你……”江照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他宁愿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世界上另一个沈乔壹也不愿他是他学生时代最敬佩最仰慕的学长沈乔壹。

　　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最该避免的就是本人患上心理疾病。

　　他扶着额头，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哥……你先坐下吧。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你当成我的患者，但是我尽量。现在我问的每一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告诉我，好吗？”
　　说起来更悲哀，沈乔壹很熟悉这一套流程：“好的。”

　　江照徽吞咽寥寥口水，指尖颤抖不已：
　　“最近在情绪、思维、行为上有什么症状？”
　　“我经常感到焦虑，悲伤，莫名其妙的掉眼泪。大约十一个月，我一直处在失眠的状态中，通常整夜整夜得睡不着觉，我感觉有人正在盯着我，一闭眼就能看到那个人绿色的眼。同时伴随着胃痛、心悸、耳鸣、呼吸不畅，我很难受，难受得想死。”
　　“有时，我觉得我身边的都不是人，他们像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离我很远，但又很吵，我看着他们的时候，天就暗了，然后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像我不该存在在世界上。”

　　江照徽的眉头皱得更深：“饭呢？一日三餐都正常吃吗？”
　　“没有，我胃疼，浑身都疼，每顿饭多吃一口就会全部吐出来。”

　　沈乔壹最后做了检查，江照徽把他送到了医院楼下，南湖市的夜色浓如深海，一望无垠，不若沃城亮堂。

　　“哥，会好起来的。”江照徽想拥抱他，又怕自己控制不好力度。

　　沈乔壹手里捏着两份报告单，边角皱皱巴巴：“嗯。”

　　“哥现在，一个人？”江照徽结合他的情况，试探道。

　　“嗯。”

　　江照徽了然：“好吧。南湖市的冬天比沃城还要冷，多加点衣服，路上小心。”

　　沈乔壹走后，江照徽给苏凭川拨去一个电话。

　　第二天清晨，阳光的光芒透过廉价的窗帘照进房间里的时候，沈乔壹才闭上眼。不到十分钟，他忍受不了混乱的大脑和持续的耳鸣的折磨，撑着身子起床，开始循环昨天的不堪。

　　沈乔壹拉开窗帘，温暖的阳光照到他的身上时，他忽然崩溃地哭了，他不敢用手擦眼泪，因为手是冰的，碰到脸的话会长冻疮，听说那很疼，他很怕疼的。他很快就要坚持不住，可是，他的哥哥还没有从爸妈的事里走出来，他不想让他哥短时间内失去三个亲人。可如果，他真的撑不住了，在离开的前一秒，他还是希望他哥能开心一点，装得也好啊。

　　沈乔壹为了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其实付出了很多努力。他不能一吃就吐的，不然说不定有一天死在家里都没有人为他收尸，于是他就喝粥，只有喝粥才能让自己多吃一点，这是他从众多失败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熬成了营养不良，经常头晕、恶心，有一次在大街上摔了下去，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他的血压过低，需要调理，否则对身体的危害会很大。

　　听完医生语重心长的劝慰后，他并没有什么波澜，他清楚自己的身体，这样撑着的话，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他不想活着了。心理上的病痛如抽筋拔骨，早已战胜那个乐观积极的沈乔壹，将他折磨成见到阳光就会哭的即将要死的人罢了。

　　可他还要短暂地多活几天，所以今天他想要买点青菜放进粥里。

　　今天的空气像被净化过一样，清澈明净，可见度极高，美中不足的是，头顶有一大片的黑乌云。沈乔壹照例抱了抱小区楼下的大树，蹭了一身树皮，他却有些高兴。
　　因为树皮还没有嫌弃他。
　　迟早的事情吧。

　　鸟儿叽叽啾啾地欢畅地叫着，沈乔壹掸掉身上的树皮，抬头惊奇地发现，树上多了一个鸟巢，高高地卧在翻动的树叶间，也许是昨天新搭成的。
　　鸟儿有家。

　　沈乔壹租的房子在南湖市的一个小社区，是个老小区，好在老街里大小铺子齐全，还有一个菜市场。

　　菜市场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配合着着各类早点铺子的吆喝声。菜市场入口前有一小道，两边皆是早点，一走进去，油香扑鼻而来。有豆浆油条、包子煎饼、肉素圆子、青汁团子、特色拌面，一应俱全。

　　沈乔壹艳羡地瞧着，脚步都慢了几分。望着人们双颊红润、面浮油光的脸，他似乎渺小地可以融入其中了。

　　“哎帅哥，买青菜啊，今早刚摘的。”买青菜的小哥招呼。

　　沈乔壹的半张脸埋进围巾里，迟缓地点了点头，脚步黏滞地走过去，尽管没有买菜的经验，他还是照着旁边大姐有样学样地挑了几颗。

　　小哥一眼看出他学渣式的抄写，打住：“唉先别急着装进去，这根上的土打秤的，我帮你掸掉啊。”

　　沈乔壹慢半拍地点头：“谢谢。”

　　“谢啥，大家都是出来赚钱的，谁也不容易。一共三块钱。这菜可甜了。一定记得旺火快炒抓紧出锅，那样水分才够足。”

　　沈乔壹掏出两个一块，两个五角，严实地递给老板，担心自己的状态会把四个硬币数错，看着老板把钱装进口袋里才提着青菜离开。

　　他不在乎菜新不新鲜、好不好吃，只要自己可以吃完就好了。

　　走到老街出口的时候，天空突然飘下了雨点。沈乔壹伸手探了探，他刚才貌似滴到雨了，貌似没有，他也不记得。他收回手，看着指尖上的雨滴发呆，似乎在思索下雨了该怎么办。

　　雨渐渐大了起来，前方的人举起了包里的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自己的手就在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摸到，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带伞。

　　他往前快步走了几步，站在红绿灯路口，面对无数奔涌过路的人与前方勤恳运动的绿色小人，他想停下歇一歇。

　　可是不对。

　　他没有伞。

　　没有伞的人为什么没被淋湿呢。

　　沈乔壹眨眨眼，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片比今早更浓更黑的云，云的边缘是尖的，正持续向下滴落着雨点。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泪水从眼尾滑落，湿润了鬓角。

　　“我好像见到了不得了的现象。”他喃喃自语道。

　　突然的，一只手从身后探进他的视野里，帮他擦掉了不断下流的眼泪，动作温柔，带着不可忽视的耐心，袖间带来了一阵消散不开的、让人陷入回忆的花香，在鼻尖环环缠绕。

　　沈乔壹怔住了，眼珠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小幅度地晃动，他慢慢地转过身，一双潮湿的眉目深深地穿透了他的身体，又重，又烫。

　　商承修什么话都没有说，看着受惊流泪的他，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割离了，这份痛让他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他小心地，犹如捧护一个反复粘连反复破碎的陶瓷娃娃，害怕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使坚强活着的他重复碎裂。

　　“……商承修。”沈乔壹犹豫地叫出他的名字。

　　“是我……”

　　沈乔壹失神地看着他，那双向外凸起、失去光泽的眼睛充满了无措：“为什么呢？”

　　商承修不了解自己的底气，沉郁地说：“因为知道你过得不好。”

　　沈乔壹没有反驳的依仗，解释都无力：“我很好，你不应该过来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躲了，可是，我还是没有用。”

　　商承修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沈乔壹，你住在哪里？”

　　沈乔壹此时像颗迎风树，商承修将话题转向哪里，他就倒在哪里。他茫然地看向家的方向，他只记得那棵树，他住在几栋几楼都记不起来了。

　　“来者即是客，”商承修像往常一样，帮他打理遮眼睛的额发，可额发变成了长发，商承修只好帮他别在耳后，轻声建议：“请我进去坐坐吧。”

　　沈乔壹慌忙将头发散下来，垂眸的刹那闪出了泪光：“我现在，不好看了。不要，动我的头发。”

　　商承修的手僵在半空，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让他心慌和恐惧。身体因为沈乔壹的一句话而失去了呼吸、心跳的能力。

　　拥抱沈乔壹成了有罪的梦。

　　“我并没有觉得，你不好看了。”商承修说，嗓音低沉平淡，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他拥有的事实。

　　“反而，我知道你吃不好，睡不好。”

　　他阐述着事实，无意识地外扩哀伤。

　　沈乔壹低头看见手上提着的青菜，他没有否认的机会了，“可我只有青菜，没有什么能够款待你。”

　　“那要赶我走吗？”

　　沈乔壹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塑料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颤音，持续不断。沈乔壹感到心口在紧张地内缩，挤压残存的空气，他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似沙滩上沾满泥沙不断扑腾、甩动尾部的亡水之鱼，下一秒就会因为缺氧而失去呼吸。

　　“嗯。”沈乔壹咬住嘴唇，才强制从喉间发出这一声。

　　商承修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偏偏拿走沈乔壹手里的青菜，扶住他的身体，令他有所依靠，然后向那棵树走去。

　　他不需要沈乔壹的指引。

　　他相信了沈乔壹自己会处理好的谎话，就绝对不会重蹈覆辙。这一年来，他以为沈乔壹会过得好一点，哪怕为了他唯一能给出的自由。所以没有找过他，也没有打听过他的情况，他怕自己听到后会去打破沈乔壹独立打造的美好。

　　直到有人对他说：你自己去看一看吧，看一看就会了解，一切都变好了，只有沈乔壹在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