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颗苹果》逢山问乱

20、商拓，叶秧

　　叶绅的生日通常极简，但也并非一直如此。

　　叶绅和叶秧小时候的生日是十分热闹的，并不商业化，他们的父母不喜欢孩子因大人的世界而失去生日的快乐。

　　一家欢聚，四代同堂，其乐融融的画面会让叶绅想起时便热泪盈眶。

　　不幸的是，意外降临，父母早逝，姐弟俩相依为伴。即使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依然有最亲厚的血缘。每年的生日总会把爸爸妈妈的照片摆上桌，一家人聊聊天，就像父母还在那样叙说这一年的境况。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叶秧遇到了商拓，两人喜结连理，同舟共济。自后的生日里便多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弟弟，姐姐，姐夫，还有天上的亲人，同样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地过完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日。

　　叶绅那时以为，失得便痛乐。

　　然而死亡像是在他们周身盘桓，注定倾下……

　　姐夫死了。

　　生命在死亡到来之际降临到了叶绅身边，商承修成为了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又唯一的亲人。

　　而代价是对等的。

　　叶秧在不久后割腕自杀而亡。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将喜悦变为悲恸，将生命变成地狱。在往后的余生里，叶绅要用一辈子来释怀，去赌一个意外的判定结果。

　　这不是叶绅一个人的沉痛，更是死者、新生的。

　　要是姐姐和姐夫还在的话，就好了。

　　看一看如今的承昭，看一看你们的孩子……和弟弟。

　　他们走后，叶绅不再在桌子上摆放任何照片了。他陪伴商承修一起看动画片到商承修陪伴他看纪录片，不过十几年。他感到短暂的和亲人在一起的放松，也未再也体会不到的其乐融融而悲哀。

　　起码余生，再没有其乐融融的一天了。

　　无论身在何方，工作多忙，商承修每年都会准时出现在老宅，给叶绅过生日。

　　他对老宅的印象很深，这里的每一处都见证商承修从瘦小顽固的孩子成长到高大温和的继承人，每一个地方都仿佛散发着儿时记忆里的味道。

　　这里满是爸爸妈妈的回忆。

　　沈乔壹慢慢走到客厅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不得不承认，他们舅侄二人格外喜爱植物花卉。窗外植满了蔷薇、飞燕和桔梗，色彩干净柔亮，让人的眼睛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

　　温暖的阳光落下，在沈乔壹眼前落成一个阳光同样充沛的午后：黄色的毛毯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砚台、相机、琴键、纱布、《本草纲目》、拳击手套、花、航船、飞机、颜料盒……正中趴着一个只穿了尿不湿的孩子。

　　女佣、管家和保镖以他为圆心围成一圈，沈乔壹认出来叶绅、唐阿姨。

　　那会儿的他们十分年轻，沈乔壹差点没认出来。原来岁月真的会增添许多忧愁的痕迹，十八岁的叶绅，是个活脱脱的小伙子。沈乔壹又将目光转向了唐阿姨，这个时候唐阿姨应该二十多岁，真美。

　　沈乔壹想，他一定要当面对唐阿姨说出这句话。

　　美貌对于女人来说，并不珍贵，珍贵的是那段回不去的时光，而有人再度回忆过从前的自己，并赞美那段青春岁月中连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容颜，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可惜这会儿孟叔还未入职，否则沈乔壹必然也能见到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孟叔。

　　沈乔壹最后看向了毛毯中央的孩子，是商承修吗？

　　似乎心有灵犀也和时空挂钩，商承修向他看过来了，葡萄般硕大晶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惹人恨不得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沈乔壹走进了一些，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而商承修却从他的手下爬走了，越过地上的一切对他来说新奇的东西，爬向堵住阳光的窗户。

　　“唔……唔呀……”窗前的孩子吮着手，蛄蛹到窗前，嘴巴微张，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两只小手贴在窗户上，留下一摊水渍。

　　“唔……”

　　上午本是阴天，而下午的天气却好到没有一丝风。

　　天空是湛蓝色的。

　　“承修……”叶绅的声调陡峭。

　　“哎呀……”唐阿姨别过脸去抹眼泪。

　　“承修……”叶绅这时也来到了窗前，他不知道哪里有姐姐，只盲目地在天空中寻找他们的痕迹，泪如雨下：“姐姐……姐夫……你们……你们怎么不回来啊……怎么不回家看看……”

　　唐阿姨跑到了窗前，泪流满面：“太太，先生！少爷想着你们呢！你们看到了吗……少爷想着你们……”

　　画面有些久远了，或许不再给沈乔壹看了，四周渐渐泛黄，最后彻底没有了。

　　“小一？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沈乔壹愣愣地转过头，沈墨扬正站在对面向他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礼袋。

　　“哥？你怎么在这……”

　　沈墨扬看见他眼底的血丝，抿唇揉了揉他的脑袋，“给叶先生庆生。”

　　“哦哦，他们在楼上。”

　　“嗯，我上去找他们。”

　　沈墨扬去又折返，从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里掏出三颗奶糖，在沈乔壹眼前晃了晃，撕开其中一颗喂给沈乔壹：“哎，我快四十的人了还要在口袋里给弟弟备着糖，容易吗我？”

　　奶糖是夹心的，沈乔壹小时候最喜欢的款式和味道。

　　沈墨扬搓了搓他通红的脸，直到沈乔壹被他弄烦了才笑着撤回手，上楼找叶绅。

　　老宅并不奢华，装修简单，和三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尽管有些地方已经老旧、生锈，叶绅也只是找人维修、护理，从没想过翻修或另买一套新房。

　　这里对叶绅来说，是家啊，家怎么可以随意更换呢，尤其……陪他更换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沈墨扬还是迷路了，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忽而听见正对着他的那扇门里传来响动。这已经是老宅较为偏僻的方位了，叶绅和商承修会在这里面吗？可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在这里面呢？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门是敞开的，他便走了进去。

　　他的脚步顿住了。

　　整个房间的格调素雅洁净，一尘不染。四壁空荡，唯有对向他的一壁安然放置两座灵牌……这是祭台！

　　他和高挂在墙壁上相框里的两个人的视线直面相对，沈墨扬的心跳陡然加速，心脏像是在密封的玻璃瓶中不断摇晃，沉闷的气息在四周扩散，如同被人从身后捂住了鼻子。

　　好眼熟……

　　身后穿来异响，沈墨扬猛然回头，双目圆睁，惊骇无比。

　　商承修静静地立在门前，叫了他一声哥哥。而后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墙上亲密相帖的二人。

　　沈墨扬醒悟这是商承修的父母，自知失态，歉疚道：“不好意思，这里实在太大，我迷路了，听到这里有动静以为是你们，没想到打扰了他们，我很抱歉。”

　　“没关系。”商承修轻轻地笑着，目光滞停在照片上：“舅舅说，爸爸妈妈都是喜欢热闹的人，有人来探望他们，他们很开心。所以哥哥不要往心里去。”

　　沈墨扬点了头，回身向两位深深地鞠了躬。照片里，商先生和叶太太坐在一起，没捯饬头发也没有多余的打扮，穿着朴素，面庞素净，两只手臂亲密地互相挽在一起，露出四排整齐的大白牙，憨厚极了，真是一对朴实恩爱的夫妻俩。

　　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是商承修已故的父母。

　　“唉，原来你们在这里。”身后传来叶绅的声音。

　　他和商承修一样，踏进门就一直看着高墙上的二人。

　　“墨扬，这是承修的父母，我的姐姐和姐夫。”

　　“哈哈……三十多年了……”叶绅眼中蓄积泪水。

　　三十多年？沈墨扬心中大惊，商承修难道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吗？他知道商承修父母早逝，料想也许十年，再多便是二十年，未曾想这样得早。

　　他们完全留在了上个世纪。

　　沈墨扬缓缓转动眼光，不知以那种心绪望向商承修。

　　从幼年至而立，从立志成学至天命之年……

　　是了，自那件事之后，也过了三十多年了。那时沈墨扬不过六岁，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了。

　　沈墨扬低头自嘲地一笑，再抬眼时已恢复如初，“叶总，承修，我想先生和太太现在一定很幸福，在天上保佑你们，保佑承昭。”

　　叶绅听后安慰许多，长长地舒了口气，眼中满是遗憾和笑意：“是啊，前几天我还梦到他们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们还是和照片里一样年轻，但我已经老了，我生怕他们认不出来，做了一通自我介绍。他们没有认不出我，问我过得怎么样，承修是不是已经很大了。我说他连对象都有了，他们高兴得热泪盈眶。”

　　但……

　　“小绅，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们家的家规是一切以承修的幸福为中心，你要替我们延续下去，不要为了我和你姐夫两个已故之人伤害到他和他所爱的人。我和你姐夫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没有亲眼见到承修幸福的样子。”

　　“小绅，死亡并不可怕，充满遗憾的过去也不可怕，千万，千万不要纠结于两个早已成为记忆的人。我们会回到你们的身边，以任何可行的方式。承修是我和小秧幸福的证据，你是我们幸福的见证人，不要让我们的证据和见证人活得不幸福。”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幸福本来很简单，是命运把它弄得这么艰难。靠他一个人，怎样能让商承修幸福呢？

　　让他停止搜集姐姐姐夫死亡的证据吗？其实命运早已经替他暂停进行了。

　　怎么能甘心呢？！他的姐夫死在那场无中生有的雨里，他怎么能甘心呢！

　　可是证据呢！过了三十年连当初定案的警察都找不到要怎么找到证据！

　　一具尸体在清晨的雨幕中，在监控老坏的偏僻大道上被发现。

　　这样的证据，怎么找。

　　叶绅眼中迸溅火光。
　　姐姐，姐夫，我能活一天，就不会放弃一秒。我不会放过那个让我们痛不欲生的人，我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