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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弹孔温度 ...

  •   距离那场暴雨救援已过去三天。城市像是被彻底洗刷过一遍,连带着那些惊心动魄的痕迹也慢慢淡去,生活也渐渐重归了原有的轨道。
      温屿宁的生活被报告、复盘会议和新的训练任务填满。他依旧是他,那个在救援队里声如洪钟、行动如风的温队。但某些东西,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表面涟漪散去,深处却已改变了水流的轨迹。他会偶尔在训练的间隙,看着自己布满厚茧的掌心出神,想起那双在昏暗电梯井里稳定舞动、却在卫生走廊里冰冷颤抖的手。那个叫萧暮的男子,像一道沉默的谜题,和一种奇异的、能将喧嚣隔绝在外的静默力场。
      这天下午,任务简报会后,副队长叫住了他:“温队,市文化局那边来了个急活。西郊那座老戏台,‘锦台’,年头太久了,最近暴雨又泡了山墙,那边担心结构安全,想请我们队去看看,做个风险评估,尤其是屋顶和承重结构。”
      温屿宁接过文件扫了一眼:“古建筑维护?这不该找专门的古建所吗?”
      “说是原本请的专家临时有事,那边又着急,知道我们队擅长高空和复杂结构作业,就通过上面联系过来了。点名要最好的队。”副队长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那边说,戏台内部有些精细的木雕和彩绘需要评估损伤,他们安排了一位手语翻译师协助沟通,据说是这方面的专家,能看懂那些老工匠留下的特殊手势记录……”
      温屿宁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手语翻译师?专家?

      这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知道了。”
      他压下心里的异样,面上不动声色,“准备装备,一小时后出发。”

      郊外,锦台。

      古老的戏台依山而建,屋檐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透着沧桑的美感,但走近了便能看见墙壁被水浸泡的深色痕迹,以及部分木构件明显的腐朽。空气里弥漫着木头潮湿的气味和淡淡的霉味。
      温屿宁带着队员到达时,文化局的工作人员和一个清瘦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了。
      果然是萧暮。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松松地挽到手肘,露出缠着干净白色绷带的小臂。他站在斑驳的树影下,正仰头观察着戏台的屋顶结构,侧脸沉静,目光专注。
      温屿宁的目光在他宁静的侧脸停顿了一下,随即大步走过去。
      “萧翻译。”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收敛了几分,但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依然显得清晰而有力。
      萧暮闻声转过头。看到温屿宁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树影光斑。
      文化局的工作人员连忙上前介绍、交接。温屿宁这才知道,萧暮不仅十分精通手语,而且在古建筑修复,尤其是木构和彩绘的解读方面也有很深的研究,能通过残存的痕迹和 historical records 判断损伤程度和修复可能性。
      任务分派下去。队员们熟练地架设设备,开始对戏台外部进行勘察。温屿宁则需要和萧暮进入戏台内部,尤其是狭窄的阁楼空间,检查内部的各个结构。
      戏台内部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雕花窗棂的缝隙挤进来,照亮空气中舞动的尘埃。戏台内部的木头香气更加浓郁,是混合着年深日久的尘埃味道。空间逼仄,温屿宁不得不微微低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向上。温屿宁能听到身前萧暮极轻的、规律的呼吸声。他自己靴子踩在木头上的声音则显得格外沉重。
      阁楼里堆放着一些旧的戏服箱和杂物,更显拥挤。最重要的承重主梁就在头顶,需要仔细查看是否有裂痕或虫蛀。
      “需要看看那边。”
      温屿宁指着最里面一根颜色深沉的横梁,
      “那边光线太暗,我打灯,你看看情况。”他拿出强光手电。
      萧暮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杂物缝隙中穿行过去,仰起头。温屿宁举着手电,光束落在一侧的梁木上。
      就在光线扫过梁柱某一处时,萧暮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脸色在电筒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急剧收缩,像是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
      温屿宁心头一紧,立刻将光束定格在那处。

      那不是裂痕,也不是虫蛀。

      那是一个嵌在木头里的、已经锈蚀变形的弹孔。周围还有一片深褐色的、难以彻底清除的污渍——像是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怎么了?这是什么?”温屿宁皱眉,下意识地问。随即又疑惑起来--这古老的戏台上怎么会有弹孔?
      萧暮没有回答。他像是被无形的冰冻结在了原地,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的目光正盯着那个弹孔,仿佛灵魂都被吸了进去。他右手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用力抵住掌心,额头上迅速渗出大颗的冷汗,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
      “萧暮?”温屿宁察觉到他极度的不对劲,放下手电,上前一步。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萧暮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后背重重撞在温屿宁身上,温屿宁随即将他扶温稳。他抬起眼看向温屿宁,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恐惧,仿佛透过温屿宁看到了别的什么可怕景象。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合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破碎的气音。
      温屿宁的心狠狠一沉。他见过这种状态,在PTSD发作的队友身上见过类似的眼神——那是被瞬间拉回恐怖记忆深渊的绝望。
      他轻轻让萧暮转过身面对自己,双手握住萧暮的肩膀,放缓了声音,尽可能低沉的、不带压迫感地问:“萧暮?看着我,你看到了什么?那是什么?”
      萧暮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仿佛听不见温屿宁的声音,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颤抖着指向那个弹孔,然后又猛地缩回,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温屿宁的目光扫过那个弹孔,又扫过萧暮惨白的脸和痛苦的神情,一个模糊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火灾,失声,对噪音和人群的恐惧,还有眼前这个……弹孔?
      他猛地想起那份关于萧暮的简单资料,只有寥寥两句:童年火灾,父母双亡。

      难道不止是火灾?

      就在这时,萧暮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快要支撑不住。温屿宁要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腰才能防止他瘫软下去。
      “萧暮!听着!看着我!没事了!那只是以前的历史痕迹!现在很安全!”温屿宁按住他冰冷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试图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萧暮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空茫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艰难地落在温屿宁脸上。他的呼吸依旧急促,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前的碎发。
      温屿宁扶着他,慢慢退后几步,远离那根梁柱,让他靠在相对稳固的墙边。他从随身急救包里摸索出那瓶熟悉的神经止痛药,拧开瓶盖,倒出两片,又拿出自己的水壶。
      “吃药。”他把药片和水壶递到萧暮面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但还带着一丝急迫。
      萧暮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水壶。温屿宁干脆托住水壶底部,帮他稳住。萧暮垂下眼睫,就着温屿宁的手,吞下那两片白色的药丸。吞咽的动作因为颤抖而显得异常艰难。
      温屿宁看着他脆弱的喉结滚动,自己的喉咙也莫名发紧。
      药效发挥作用需要时间。阁楼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萧暮逐渐平复但仍显急促的呼吸声。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仿佛随时会破碎。
      温屿宁守在他旁边,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站着,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像一堵可靠的墙,隔绝了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弹孔。
      过了不知多久,萧暮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悠长了一些。他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恢复了些许清明,但依旧残留着深深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惊悸。
      他看向温屿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手机,却摸了个空。
      温屿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备忘录,递过去。
      萧暮接过手机,指尖依旧冰凉,触碰到温屿宁的手指时,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萧暮低下头,用左手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屏幕的冷光照亮他低垂的眉眼和轻颤的睫毛。

      温屿宁耐心地等着。

      几分钟后,萧暮将手机递还给他。
      屏幕上是几行字:
      【对不起。失态了。】 【那是民国时期的弹孔。旁边是血。】 【我能…感觉到。非常强烈的…痛苦和灼热。像被击中一样。】 【我的能力…有时会这样。接触到残留强烈情绪的物体,会感同身受。】
      温屿宁看着这几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瞬间明白了萧暮在电梯井里的精准,也明白了他此刻的崩溃。这根本不是简单的“专业知识”,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需要承受巨大痛苦的共情天赋,也可以说是一种能力。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矿难后接触挚友遗物时的那种窒息感。而萧暮,却要日复一日地、被动地承受着来自不同时空、不同物体的痛苦记忆冲击。
      他的沉默,他的疏离,他随身携带的止痛药……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不是冷漠,也不是与生俱来的沉默,而是过度感知后的自我保护。一种将自己冰封起来,以免被那些遗留的强烈情绪灼伤的本能。
      温屿宁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萧暮。对方正安静地等待着,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像是害怕被当作怪物或累赘。
      温屿宁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揣回口袋。他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理解”。他只是看着萧暮的眼睛,非常认真地、低沉地问了一句:
      “现在呢?还疼吗?”
      萧暮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他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药效上来了,那种剧烈的、被撕裂的痛感正在消退,只留下精神的疲惫和躯体的冰冷。
      温屿宁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个出乎萧暮意料的动作: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橙色救援外套,而里面只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短袖T恤,露出结实的手臂肌肉。他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萧暮冰凉的肩膀上。
      厚重的布料瞬间包裹住萧暮清瘦的身体,一股混合着阳光、皂香和淡淡的属于温屿宁的强烈气息笼罩了他,驱散了那彻骨的寒意。
      萧暮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
      “穿着。”温屿宁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的动作,声音低沉而强硬,“脸色白得跟鬼一样,再冻着了更麻烦。”
      他的动作和语气依旧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但此刻,这份霸道却奇异地成了一种粗糙的关怀和支撑。
      萧暮停止了挣扎。那件宽大的外套对于他来说有点大了,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残留的、属于温屿宁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冷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而坚实的暖意。
      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抓住了外套的前襟。
      两人一时无话。昏暗的阁楼里,尘埃在光束中继续飞舞。那个冰冷的弹孔依旧沉默地嵌在梁上,但它所引发的风暴,似乎暂时被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和一种笨拙的沉默理解所安抚。
      温屿宁没有再去看那个弹孔,也没有催促工作。他只是靠在另一边,拿出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水,然后很自然地将水壶递给萧暮:
      “喝点热水。”
      萧暮犹豫了一下,接过水壶。壶口还残留着温屿宁的温度。他小口地喝了一点温热的水,感觉冰冷的四肢似乎也回暖了一些。
      一种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相处的、微妙而滞重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不再是单纯的救援者与被救者,也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同事。那层包裹着彼此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因为一个意外的弹孔,一件温暖的外套,和一瓶相同的药,被敲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透过这裂缝,温屿宁窥见了对方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同样荒芜而疼痛的废墟。
      温屿宁看着披着自己外套、显得更加单薄的萧暮,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我有时候……晚上也会做噩梦。很大的爆炸声,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说得有些突兀,甚至没有看萧暮的眼睛,像是自言自语。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提及自己的创伤。
      萧暮捧着水壶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起头,看向温屿宁。对方的目光落在戏台的某一点,下颌线绷得很紧。
      沉默了几秒,萧暮缓缓抬起左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语动作。他的手指依旧有些凉,但动作很稳定。
      温屿宁看不懂,眼中露出疑惑。
      萧暮顿了顿,放下水壶,然后伸出左手,用指尖,极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温屿宁的耳廓后方,靠近颅骨底部的位置。那里是平衡感和听觉相关的区域。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却异常轻柔。
      然后,他收回手,看着温屿宁,用口型无声地、缓慢地说出了两个字:

      “知——道。”
      我知道那种感觉。

      温屿宁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凉的指尖和无声的两个字狠狠戳中了。他别开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掩饰性地抬手抹了一把脸。
      阁楼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不再尴尬,也不再令人窒息。它变成了一种柔软的、充满了未竟之语的包容空间,包裹着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
      过了好一会儿,温屿宁才转回头,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锐利,只是深处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还能继续吗?”
      他问,指的是工作。
      萧暮点了点头,将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
      温屿宁拿起手电,再次照向那根梁柱,但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了那个弹孔的区域。“那就看看别的地方。跟我说说,戏台的结构怎么样?”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音量,但在这昏暗的阁楼里,却不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一种坚定的、将两人拉回现实的力量。
      萧暮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一步,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他伸出左手,小心地触摸着那些古老的接缝,感受着木头的纹理和状态,然后偶尔侧过身,用简单的手势或口型向温屿宁说明情况。
      温屿宁专注地听着,看着,努力理解着他的无声交流。光束跟随着萧暮的手指移动,照亮那些巧妙的木质结构。
      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悄悄移动着角度。
      在这弥漫着古老木头气息的狭窄空间里,某种东西,正在无声而缓慢地靠近。如同冰雪初融的溪流,带着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凉意,却固执地在流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弹孔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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