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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鬼偶夜谒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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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祟气消散后的余静还没散透,院外便传来了周福安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他拔高的嗓音:“苏大人!苏大人!有线索了!”
苏枕流正握着支笔记录祟偶的特征,闻言便停下笔,将笔尖在砚台边缘轻轻刮了刮,墨汁滴落在纸页一角,晕开小小的黑点。
她转头看向门口。
阳光从门框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带。
来人正是周福安,他一身藏青色官服沾了不少尘土,袖口还卷着,显然是从库房一路跑过来的。
崔元琢离门近,见状便上前拉开了木门。
周福安跨进正屋门槛时,脚步没稳住,踉跄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扶住旁边的木桌才站稳。他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灰,也顾不得喘口气,忙将手里的纸递到苏枕流面前,语气里满是急切:“废库今年的入库记录查到了!这鬼偶是三月前入的库,登记人是个老工匠,姓柳,叫柳正,手艺好得很,您应该有印象……哦对!那批戏偶里的那个小生偶,就是他做的!”
苏枕流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上“柳正”两个字,眉头微蹙:“是柳木匠?他现在人在哪?”
“唉,别提了。”周福安抹了把汗,语气沉了些,“两个月前就去了——那时候您不在云煌,墨司正说这是匠人家里的私事,算不上公务,就没让我们特意给您递信。听说是晚上突发急症,没等郎中到,人就走了。”
“急症?”苏枕流指尖顿在纸页上,若有所思。她记得柳木匠去年做戏偶时,身子倒还很硬朗。
“郎中说是常年熬夜做活,加上几年前那戏偶惹贵人不喜,他心里一直搁着这事,忧思过重,才突发的急病。”周福安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好好一个匠人,就这么走了,可惜了那手艺。”
“我记得他并未娶妻?家里可还有别人?”苏枕流一边低头翻着纸页,一边询问道。
“家里就剩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叫柳念生,可惜……”
周福安顿了顿,声音放轻:“这孩子智力不大好,也就几岁孩童的模样,柳木匠走后没人照管,最后还是保育堂派人去照顾。”
苏枕流原本正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这里动作顿了顿,抬头多问了句:“保育堂?安置得妥帖吗?”
“妥帖妥帖。”周福安忙点头,“柳家就住在保育堂后街,离得近,堂里知道这孩子情况特殊,每天都派人上门看看,送点吃的。”
苏枕流抬眼看向崔元琢,恰好见他也在看向自己,便知晓他跟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
苏枕流对周福安道:“左右老李那边还没消息,我们就先去柳家看看,或许能找到些线索。周大人,劳驾您差人把这些线索再向李大人通报一遍,顺便将这祟偶的检查情况一并交由了。”
周福安连忙应下,接过苏枕流给的纸又匆匆忙忙出了门。
苏枕流与崔元琢走出库房所在的巷子时,夕阳已沉到屋脊后,只余下半片橘红的余晖。
路上行人稀了不少,大多是往家赶的百姓。风里裹着隔壁饭堂飘来的香气混着米饭的暖甜,勾得人胃里微微发空。
两人顺着巷口往里走,偶尔有晚归的孩童从身边跑过,手里拿着糖画,笑声清脆。崔元琢下意识往苏枕流身侧靠了靠,抬手挡开差点撞到她的孩童,语气难得温和:“慢些跑,别摔着。”
那孩童愣了愣,见是穿着官服的人,忙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崔元琢走在外侧,目光扫过街边挂起的红灯笼,暖黄的光透过薄纸洒出来,落在青石板路上,倒添了几分温软。
他侧头看了眼身旁的苏枕流,见她指尖还沾着点方才记录时的墨渍,便从袖中取出块干净的细棉帕递过去:“擦一擦吧,墨渍沾在手上,一会儿碰东西不方便。”
苏枕流接过帕子,轻声道了句“多谢”。她慢慢擦着指尖的墨痕,目光却落在前方一座青灰瓦的院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子外挂着块漆皮剥落的木牌,刻着“保育堂”三个字。
门口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杂役正弯腰收拾晒在门口的被褥,见两人走近,抬眼瞥见他们带銙上的徽记,忙直起身迎上来:“二位大人…”
“我们想见常去照料柳念生的老嬷嬷,有些事情要问。”崔元琢拿出腰牌亮了亮,道。
杂役连忙点头,手里的被褥也顾不上叠,转身就往院里跑:“大人们先请进!张嬷嬷正在东厢房,我这就去叫她!”
他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回荡,很快便传来一阵细碎的应答声。
苏枕流与崔元琢站在门口等候,能听见院里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夹杂着嬷嬷们哄劝“快洗手吃饭”的温柔嗓音,一时也不愿进去打扰。
风从院墙上爬着的藤蔓间穿过,带着点草木的清香。
崔元琢见苏枕流靠在门框旁,她的目光穿过深深的庭院落在院里晒着的一排排洗得发白的小衣服上,悠远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来不及问些什么,便见个头发半白的老嬷嬷跟着杂役出来。
张嬷嬷的头发用一块青布帕包着,鬓角有几缕碎发垂下来,额头上满是皱纹,却透着慈祥。
她穿着件藏青色的布衫,系着条同样颜色的围裙,围裙上沾着几粒白米饭,显然是正给孩子们喂饭时被仓促叫出来的。
嬷嬷走到两人面前,先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她的后背有点驼,弯腰时用手撑着膝盖才慢慢直起来。
她苍老的脸上带着一点紧张的笑,声音有些沙哑:“两位大人?杂役说…… 你们要找我?我就是天天去柳家照看念生的张嬷嬷。”
“张嬷嬷不必多礼。”苏枕流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扶了她一把,“我们今日来,是想问问柳念生和他父亲柳木匠的一些事,不会耽误您太久,您方便跟我们说说吗?”
“方便方便,怎么不方便。”张嬷嬷连忙点头,又往后退了半步,“念生这孩子,虽说脑子慢了点,性子却好,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每天我去送早饭,天刚蒙蒙亮,就见他坐在门槛上等着,见我来了就扯着嗓子喊‘嬷嬷早’……哦,我前些日子有次差点打滑摔倒,自那以后,他每天都提前把院里的灰扫得干干净净,连砖缝里的土都要抠出来。”
张嬷嬷刚开口时还有些犹豫,说着说着打开了话匣子已满是疼惜:
“这孩子还爱吃甜糕。我要是带块甜糕去,他能攥在手里半天舍不得咬,末了还会掰半块塞我手里,你说傻不傻?自己都不够吃,还想着别人呢。平时没事他就搬个小凳坐在窗边看云,看见像鸭儿、兔儿的云,就拍着手喊我,那憨模样,看得人心都软了。”
张嬷嬷絮絮道:“念生晚上还怕黑,但他却又不肯说,就自己在床头留盏小油灯,灯芯拨得小小的,生怕费油。我见了要给他挑亮些,他还说不用,要省着油钱给我买糖糕吃。”
张嬷嬷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他爹留下的那些木工工具,他每天都拿布擦得锃亮,摆得整整齐齐,说等他爹回来要做偶,工具不能脏…可怜见的,还盼着他爹能回来呢。”
说到这她忍不住拭了把泪。
崔元琢在一旁静静听着,忽然开口问道:“柳念生有没有跟您提过,他爹走后,家里有没有什么生人去找过他?”
“没有没有。”张嬷嬷连忙摇头,“念生胆子小,除了我和堂里的人,见了生人就往屋里躲,哪敢跟人说话。”
苏枕流若有所思道:“多谢您告知这些,我们接下来要去柳家看看,还得劳烦您带个路。”
“哎,大人客气了!”张嬷嬷说着便走在了前面,见二人好说话,她更是鼓起了些勇气念叨道:“念生晚上怕生,二位大人要是见到他,说话轻些,别吓着他。”
两人应下,跟着张嬷嬷往柳家的方向走。
夜色已漫过檐角,巷子里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团浮在青石板上方,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而薄,偶尔在砖缝处叠在一起,又随着脚步轻轻错开。
崔元琢走在稍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苏枕流的发梢上,她的发尾沾了点晚风带来的碎叶,他下意识想伸手拂去,指尖却在半空顿了顿,又悄悄收回,只轻声开口:“刚刚来时我看见前面巷口有家糖糕铺,买两块备着,或许能让柳念生多说些话。”
苏枕流闻言转头,灯笼的光落在她眼底,漾开一点柔软的笑意:“崔大人倒是周全,那就多卖几块吧,我们也分一分,算是没白来这一趟。”
拐进巷口时,甜香先漫了过来,混着刚出炉的热气,裹得人鼻尖发暖。崔元琢走上前,没等苏枕流问,便抢先付了银子。
油纸包递到苏枕流手里时,他的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指腹,那点温热像落进掌心的火星,让他飞快地收回手,顺势理了理衣襟,目光飘向铺外的灯笼:“刚出炉的,小心烫。”
苏枕流“嗯”了一声,将油纸包抱在手里,指尖轻轻按着纸包上的褶皱。
崔元琢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又把目光移回青石板上。
只是他的脚步比刚才慢了些,看着她手里那团透着甜香的油纸包,像自己也捧了什么温热又软乎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