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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青山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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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潘多拉的赠礼,悲剧的碎片被串连成昂贵的项链,勒住她的咽喉,使她避无可避。
她有一个很温馨幸福的家,可是她的妈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黎鹘的脑袋里像是有两军交战,号角呼啸悲鸣,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珍珠项链碎落了一地,她怔怔站在原地。
珍珠……她很喜欢珍珠,她妈妈走的那天,戴了一条很好看的珍珠项链。
可是项链怎么断掉了?
“……这里我来收拾,你去做饭。”熟悉的嘶哑声音响起,她才发现自己紧贴在男人背后。黎鹘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竟然有些依恋这个比自己大上快二十岁的男人。
对了,做饭,她该去做饭的。
是什么事情耽误了呢?好像记不清了,那就算了,肯定也不重要。
他问她想去哪,黎鹘的心跳一时间漏了一拍。上一次有人问她的意愿是在医院里,义工问她,是要去青少年福利署生活,还是跟着那对商人夫妻一起去马来。
看似给了她选择,其实并没有。成长的环境和耀眼的外表让她无比敏感,她从一开始就猜到了霍先生的目的,她是主动步入陷阱的。从决定复仇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会万劫不复。
眼前这个男人跟自己想象里的确实不太一样,跟霍先生和虎青也远不一样,她的生活不似从前那般烈火烹油,甚至于想要沉湎于这份温度。
可她很失望,对他,也对自己。
Tiger比那些男人都聪明,他学会了用自己的手段来抗衡,他想骗她交付真心。黎鹘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反复拷问了自己很多遍:她一定要他死吗?她真的恨他吗?
前者是肯定的,后者却未必是。
动手的那个人是虎青,他已经得到了报应。但就这件事情而言,Tiger算不上幕后黑手,他只是站在他的立场,剥夺了本该属于黎鹘的公平。他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可他也算不上无辜。
从跟着霍先生那天开始,黎鹘就清楚得很,除了复仇,她无路可走。Tiger的命不单是为了补偿父亲和妹妹,还有无数个同样破碎的家庭。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的黎莺,他们不必变成黎鹘。
她没有被好好珍视过,所以即使这一切只是他的伪装,她也不可避免地心乱如麻。谎言拿捏不了那个男人,她需要以真心去交换。可她不管不顾,只因她从没想过能全身而退。亲手将他推入地狱,亦或者相拥着一起进地狱,都可以。
黎鹘站在窗边,无望地看着花圃中阳光下,日渐枯萎的那朵花。她的温柔所剩无几,而一腔孤勇的决绝,胜过蔽日的旌旗。
“Lily姐,你说老妈什么时候通知我回去啊?上次拍那组照片她也没给我答复,就说让我在香港再待一阵子。难道拍得不好?我觉得你表情挺生动的啊,是不是伤口画得不够真?”Ethan坐在车后座上,扁起嘴巴抱怨着,鸭舌帽挡住了他的视线,但黎鹘能猜到孩子正在委屈。
“霍太太做事你还不放心吗?你需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现在先学会乖乖听话。”黎鹘猜测那边厢的争斗估计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不过生意场的刀来剑往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她见过因为争抢失败而跳楼自尽的对手,家人们悲痛难当,但无处可发泄。本就是输赢自负的赌局,怨不得别人。
“不过说起来,Lily姐你回来一年多了,怎么什么好玩的地方都说不出来。今天这个饭馆还是我派人到处打听才知道的好地方呢。”Ethan持续抱怨着,黎鹘懒得搭理他。
香港变化得太快了,她曾经生活在这里时,去的地方也不过是城寨和学校。这一次回来,心境早已不复当年。虎青带她去哪她就去哪,也从没有问过她想去哪里。今天Tiger倒是问了,可她没敢回答。最后他们在珠宝店等了两个小时修复项链,又吃了个午饭,Tiger就去忙碌自己的事情了,自己也正好跟Ethan约了顿晚餐。
“我听人说荔园游乐场的摩天轮可以一坐,噢还有太平山的日出也很好看,Lily姐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玩?”Ethan到底是年轻,精力饱满,即使黎鹘不理他也能自顾自说上许久。
“那么浪漫的地方,你找别的女孩子陪你去吧,别找我。”黎鹘没去过那些地方,浪漫情结不是她这样的人该拥有的。
“嘿嘿,你还别说,香港的漂亮女孩子还真多啊,我昨天去逛街的时候啊……”Ethan侃侃而谈,黎鹘悄悄背过身去打了两个呵欠。
黎鹘看着满桌子的菜,实在是觉得有些浪费。再看这排场,一个大包厢里就他们两人——如果不算另外两位站着的保镖的话。Ethan是个好孩子,不过避免不了有钱人的通病。
“你点那么多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黎鹘侧过头对着两名保镖说道,“你们一块儿坐下来吃吧。”
那两人表情严肃,只是安静地看着地面,并不做任何反应。
“不行啦Lily姐,你还不清楚我们的习惯么?如果这顿饭有问题,而他们跟我们吃了同一桌饭,就全军覆没啦。一会儿他们会轮班吃饭的,我知道你善良,别担心这个。”Ethan说着给黎鹘盛了一碗汤。
黎鹘见此也不强求,她不是不清楚这个习惯,只是觉得他们远离了争斗的中心,多少可以放松一些。
这家饭店找得不错,她不是没去过更高级的饭馆,可那些人令她厌恶,以至于珍馐也味同嚼蜡。
“Lily姐,你真不跟我去坐摩天轮啊?反正你晚上也没事儿。”Ethan对这家店的烧鹅表示赞不绝口,还没吃完就已经让店员再准备两只打包回家了。
“谁说我没事儿?我还有一堆花要施肥,还有很多东西要画。”黎鹘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缓缓起身,“我去个洗手间。”东西吃得差不多了,她该去补口红了。
黎鹘出了包厢,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诶,等一下。
她倒着往后退了两步,一个空的包间大开着门,几个小时前方才离别的身影此刻正坐在沙发上。他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抚着额头,看起来似乎身体不舒服。即便站在门口,黎鹘也能看到他发红的皮肤,嗅到刺鼻的酒气。
看来是商务饭局,喝了不少啊。
沙发边上站了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眼睛死死盯着Tiger的口袋里露出来的钱包一角。黎鹘看他的衣着打扮不像是这个酒店的客人,估计是后厨哪个店员带着孩子来上班,出来上厕所路过这里。又以为Tiger醉倒了,这才动了邪念。
黎鹘很熟悉那个孩子的眼神,她在城寨里见过很多,不是恶也不是贪,而是穷。若未得逞还好,要是尝到了甜头,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眼看着那个孩子已经伸出手接近了口袋,黎鹘刚准备制止,Tiger原本支撑着额头的左手忽然垂下,握住了小孩的手腕。那小男孩吓了一跳,尖叫着往后缩,却被Tiger拽着不放。
“喂,期末考试多少分?”Tiger的脸上几乎泛着红光,一只眼睛带着血丝,另一只义眼此刻更为突兀。他微一侧头,对着小男孩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啊?”小男孩被Tiger的义眼和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又挣脱不开,只好回答,“除了英语是B,其他都是A!”
“A?B?现在小孩成绩都这么算的吗?不过听起来你成绩很好啊。”Tiger语气一冷,“警察抓小偷的时候,可不会看你的成绩轻判你。”
“呜哇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让警察抓我!”小孩几乎要哭出来,黎鹘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差一点就有一个孩子走上了歪路。
“但如果你继续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可以当警察,然后抓像我这样的人。”Tiger嘴角蔓延出一丝自嘲,看得黎鹘的心也有些发涩。
他就这样忽然松开了手,苦楚的笑意还挂在嘴角,小男孩夺门而逃。
“你怎么在这?”Tiger看到了门口的黎鹘,强撑着让身体坐直。
“你先别动。”黎鹘走回几米之外自己的包厢里,顶着Ethan讶异的目光倒了一杯浓茶,重新走了回去。她蹲在Tiger跟前,仰视着这张轮廓硬朗的脸,温柔地递过去茶杯:“什么重要的生意要喝这么多?”
距离拉近之后,酒气更加浓郁,黎鹘忍不住皱了皱眉。她见惯了他平日里泰然自若的样子,如今这番不得不折腰的模样,倒没有预料中的大快人心,反而让她隐隐有些不悦。
Tiger接过杯子,一股脑地把杯子里的茶水喝了个一干二净。黎鹘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细致地一点点摁在Tiger的唇上,眸中波光潋滟。
他始终低着头,视线与黎鹘相合,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他忽然一伸手,拽着黎鹘的手腕把她拉到沙发上,下一秒……他自己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走去。
“早点回去吧,我还有正事要做。”
“……假正经。”黎鹘嘀咕了一声,想起来自己是要去洗手间补妆的,也跟着走了出去。
正好见到Tiger推开了旁边一扇包厢的门,他明明身形都有轻微地晃动,却仍中气十足地打着招呼:“陆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接着喝!”
黎鹘见状低头咬了咬嘴唇。
她补完妆回到包间跟Ethan打了个招呼,今天就不用他送了,自己还有别的事。然后无视掉Ethan装可怜的样子,走到饭店门口寻找着熟悉的车辆。
“小……小鹘姐,你怎么也在这?”十二少窝在车上扒拉着盒饭,看见黎鹘径自上车坐下,十分意外。
“我和朋友在这吃饭,撞见Tiger哥了。他喝得有点多,我不太放心,跟你一起等等。诶你怎么在吃盒饭?”黎鹘心想,早知道这样刚刚就喊十二少去她的包间吃饭了。
“哇,你们可真有缘分,嘿嘿!哎呀这种商务饭局很容易有意外发生的,我怕大哥突然出来找不到我,就在车上候着吃呗。但我可没有亏待自己噢,你看,加了两个大鸡腿呢!要不要分你一个?”十二少把盒饭往后座递,黎鹘赶紧摆手表示拒绝。
黎鹘不是很明白,像霍先生那样的人就不会有这种需要做小伏低的饭局。Tiger好歹也是架势堂的老大,即便是需要人脉和关系,也犯不着自己亲自出马。想到这里,黎鹘抬眸看了眼正在跟鸡腿搏斗的十二少,忽然又找到了点原因。
两人闲聊着天,大约过了一个小时,Tiger总算从饭店里走了出来,他的步伐显然已经不稳。十二少赶紧迎了上去,黎鹘想了想,坐在车里没有动弹。和Tiger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穿着青灰色的长袍,气质儒雅,面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怎么喝酒;另一个人肥头大耳,醉意更为明显,一看就吃了不少民脂民膏。
十二少同穿着长袍的人打了个招呼,又狠狠瞪了肥头大耳的人一眼,将Tiger扶上了车。
“你怎么还在?”Tiger落座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后仰着,呼吸间都是酒气。
“不放心你呗。”黎鹘觉得这男人真是明知故问,可能是在十二少面前少不得要装一下吧。
他看起来很不舒服,一路上一直紧闭着眼睛,黎鹘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时不时侧头注意他的情况。
十二少开车很稳,饭店离庙街本就不远,不过十分钟就到了架势堂楼下。黎鹘刚准备开门下车,Tiger宽厚的手掌摁在她肩上,掌心在酒精的作用下热得发烫。
“不用下车送我,十二,你送她回家。”声音很轻,但不容质疑。说完没等反驳就自己上了楼。
“……”黎鹘有点想发作,但当着十二少的面又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坐在后座抱着双臂,闷不吭声。
“小鹘姐,你别生气,大哥就是这样的,他不喜欢别人看到他应酬的样子。”十二少站在楼梯口看着Tiger上了楼,这才又坐回了车里。
“没事,可以理解,大男人要面子。”黎鹘已经摸不清自己的情绪是真是假了,但是并不重要,她要的结果不会改变。人无法回避自己如春意般盎然的爱意,被仇恨纠缠的彼此也逃不出玉石俱焚的结局。
“小鹘姐,你不急着回去吧?”十二少刚把汽车发动,忽然神神秘秘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缕坏笑。
“怎么,有好玩的?”黎鹘一挑眸,目露狡黠的光。
她不知道十二少要干什么,但她很开心能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灵魂被熨平了褶皱,万水千山间,皆能饮一壶烈酒。
“秋哥!求求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吧!我保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保证不出卖你!”十二少抓着晚上那个儒雅的男人疯狂哭诉,但是没挤出一滴眼泪。
十二少说Tiger平时不会喝那么多酒,一定是那个陆先生故意折腾Tiger,他必须给那个家伙一点苦头吃。黎鹘也顺带了解到了那天晚上的事,原来是因为自己才得罪了陆先生,她当即表示要全力支持十二少。
当车开到一座豪华的别墅时,黎鹘还以为到了陆先生家,谁知道出门的却是另一个人,然后她就目睹了十二少拙劣的表演。
“十二,你已经长大了,”被称作秋哥的男人此时都已经换上了居家服,但被打扰了休息的他一点也不生气,面对十二少的无理要求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可以再往人身上扔狗粪了。”
什么?还有这么一回事?黎鹘站在十二少背后不远处,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秋哥注意到她的反应,目光投过来,回之以一个客套的笑容。
黎鹘对上号了,Tiger的两位故友,一个龙卷风,一个狄秋。龙卷风她是知道的,至于狄秋,听说虽是个商人,但如谦谦君子,想必就是眼前这个秋哥了。
“秋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长大了!”十二少被戳穿了往事显得有点着急,他赶忙解释着,“我最多就是拿石头把他家玻璃砸几个洞,让他睡不安稳!”
这也没成熟到哪里去吧?黎鹘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生意场上的往来就是这样的,你有求于人,自然就要接受被磋磨的可能。”狄秋拍了拍十二少的肩膀,“等再过些年,你接手了架势堂,也免不了有低声下气的时候。这个社会不是只用武力说话的。”
黎鹘觉得这人倒是会说话,一下子把问题的本质点了出来。可十二少满腔热血,哪里会被这些话劝退呢。她正想着要不自己上场吧,可是狄秋多半是个人精,自己这点手段恐怕根本不够他看的。
十二少忽然收起了哭脸,抓着狄秋衣袖的手却全然没放下,他一脸认真地看着狄秋:“秋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大哥是为了让我之后的路更顺才这么辛苦做这些事情。可是今天那位陆先生很明显是记恨上次的事情,故意折腾大哥,我必须替大哥出气。而且,而且我也只是想让他不好过一天而已。大哥有他能为我做的事,我也应该有能为他做的事情。”
黎鹘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十二少原来对一切心知肚明。狄秋显然也怔了片刻,他沉默了许久,拍了拍十二少的手背,顺势将他的手扒落下去。
“老年人要睡觉了,没空跟你们胡闹。”狄秋挂着温和的笑容转身。十二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沮丧,原本清亮的眸子瞬间黯了下去,像一只找不着家的小狗。
“我大老远地把陆先生送回清水湾别墅,刚准备歇下,就被你们打扰。”狄秋的声音响起,十二少立刻抬起了脑袋,狄秋悠长的声线继续诉说道,“不过倒是见识了一下陆先生新买的宝马,那个紫色喷漆可是全港唯一的,陆先生宝贝得要命,都不舍得让我试驾。这要是磕了碰了……”
“收到!谢谢秋哥!保证完成任务!”十二少雀跃得几乎要跳起来,转身拉过黎鹘就往车上跑。
黎鹘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原来都是这么哄孩子的啊?
她看着十二少难掩开心的脸,朦胧月色让她的视线也模糊。她的弟弟还有万里群青,她的妹妹却在远山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