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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诱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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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推开厢房门时,雨已经小了。
檐水断续滴在石阶上,一声又一声。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台,安比槐靠在榻上,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泛着青白。
陈大夫刚诊完脉,正在收拾药箱,听见门响,两人都抬起头。
“如何?”林如海关上门,水汽从蓑衣上散开。
陈大夫摇头:“毒性暂压,未除根。”
他取出一包药粉,“按时服药,能保三个月。三个月后……”
他没说完,摇了摇头将药包放在榻边小几上。
林如海颔首:“有劳。”
陈大夫提着药箱走了。
屋里静下来,只剩雨声。
林如海脱下蓑衣挂好,走到榻边。
安比槐正盯着烛火看,眼睛映着光,亮得有些空。
“先生去见了四贝勒和十三贝子了?”安比槐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林如海动作一顿:“怎么知道?”
“韩承来禀报时,我醒着,”安比槐转过脸看他,“他们是为漕运的案子来的?”
林如海在榻边坐下,沉默片刻,点头:“是为赈灾筹银,黄河决堤,死伤无数,官府不但赈灾,还要修补河渠。”
安比槐的手指在被面上蜷了蜷,“那我的案子……”
“你的案子我会续继查,”林如海截住他的话,“你只管养病。”
顿了顿,又道,“四贝勒想要筹集灾款,一定要查江苏各个府城能够调度的钱粮,扬州必会是派人核账的核心,这是好事。”
“好事……”安比槐重复这两个字,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肩胛骨在单薄中衣下突出来。
林如海扶住他,一下下顺背,“你何必如此情急。”
安比槐摆了摆手,等咳声缓了,才哑声说:“他们是来借案筹粮的。案破了,粮筹了,人就不重要了。”
林如海手上动作停了停,烛火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晃。
“有我在。”他说。
安比槐没应声,只是靠着他手臂,闭上眼睛,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过了很久,久到林如海以为他又昏睡了,才听见很轻的一声:“王主事……说什么了?”
林如海从袖中取出那枚青蚨铜钱,放在被面上。“从他身上搜出的,宫朝内廷的样式。”
安比槐睁开眼,盯着铜钱看了会儿。“他招了?”
“不招。只说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他在保人。”安比槐撑着想坐起来,林如海托了他一把,靠稳后,安比槐喘了口气,“能让他闭口的,要么是上面的人,要么是命在人家手里。”
林如海没说话,他端过榻边温着的药碗,试了试温度,递给安比槐。
药黑稠稠的,气味苦得发涩,安比槐接过去,手抖得厉害,林如海便托着碗底帮他稳住。
药喝完,安比槐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林如海从袖中摸出颗蜜枣递过去。安比槐接过含进嘴里,甜味慢慢化开时,他眉头松了些。
“他们要你做什么?”安比槐问。
“两条线。”林如海看着空药碗,“一,继续查你的案子。二,帮他们查扬州盐商富户。”
安比槐沉默了。窗外雨声渐密,打在瓦上像撒豆子。
半晌,他低声道:“查盐商是为了筹粮。黄河缺口,衙门拨的银子不够,要从盐商口袋里掏。”
他抬眼看向林如海,“可盐商的钱哪那么好掏?得有个由头。比如,查出了私盐案,查出他们不法,才好让他们捐粮赎罪。”
林如海点头:“所以你的案子不能那么快破,破了,由头就没了。”
“也不能不破。”安比槐接道,“不破,怎么抓到这些像泥鳅一样的老爷,逼迫他们把钱拿出来筹粮,筹不到粮,回去没法交差。”
他苦笑,“我这案子,成了他们手里的秤砣。”
林如海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雨丝斜进来,打湿他袖口。
他看了会儿夜色,忽然问:“你查船行漕运时,查到任伯安和盐道衙门的往来没有?”
安比槐怔了怔:“账面上没有。但双燕船的货单里,有三成货走的是盐道衙门的批文。”
“这就够了。”林如海关上窗,转回身。
“任伯安是九爷的人,盐道衙门也是九爷的人。钦差要动盐商筹粮,九爷那边不会坐视。他们若拦,就是抗旨。若不拦,就得放血。”
他走回榻边,“你这案子,现在牵着两条线,一条是害你的人,一条是朝堂上的局。”
安比槐靠回枕上,闭上眼睛。“所以我现在……”
“是饵。”林如海替他掖了掖被角,“你活着,害你的人才会慌,才会动。你查的账,就是四爷手里最好的刀。”
“那先生呢?”安比槐睁开眼看他,“先生在哪条线上?”
林如海没立刻答,他吹熄了烛台,只留一盏小油灯,光暗下去,他脸上的神色也隐在阴影里。
“我在护着你这条命。”他说完,起身,“睡吧,夜里若发热,叫我。”
南厢房里,胤禛正对着漕运图出神,胤祥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湿气。
“四哥,林如海回去了。”
胤禛头也没抬:“安比槐怎么样?”
“醒着,说了会儿话。”胤祥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林如海把该说的都说了。”
“他倒是明白人。”胤禛手指在图上的扬州位置点了点,“十三弟,你觉得任伯安那边,多久会有动静?”
胤祥喝了口茶:“我们的人一到江苏地界,消息就该传过去了,最迟明晚。”
“那就再加把火,”胤禛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胤祥,“让人抄三份,一份送扬州知府衙门,一份送盐道衙门,还有一份……”他顿了顿,“想办法让任伯安看见。”
胤祥接过信扫了一眼,眉头皱起:“这是……”
“就说钦差此次南下,首要督办黄河粮饷,漕运积案暂缓。”胤禛转身看向窗外,“让他们以为,我们只要钱银,不碰盐运。”
胤祥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四哥这是要让他们松口气?”
“松了气,才会露破绽。”胤禛声音很平,“任伯安若真和私盐有关,听说我们不查案只筹粮,第一反应是什么?”
“抓紧把账抹平,把货转走。”胤祥接道,“一动,就有痕迹。”
胤禛点头:“林如海那边,让他继续查。他查得越紧,任伯安越慌。等他们以为只要打点好粮饷就能过关时……”他没说完,但胤祥懂了。
“可林如海会配合吗?”胤祥问,“他护着安比槐,未必肯让案子当幌子。”
“他会的。”胤禛重新看向漕运图,“安比槐中的毒,线索指向私盐。林如海要想揪出下毒的人,就得挖私盐的底。我们给他名目,给他人手,他没理由不接。”
他顿了顿,“何况,他也该明白,这案子只有闹大了,安比槐才安全。害人的人若知道朝廷盯着,反而不敢再下手。”
胤祥沉默片刻:“那钱呢?真能从盐商口袋里掏出来?”
“掏不出来,就捐。”胤禛手指在图上划过,“扬州盐商这些年赚了多少,你我都清楚。黄河缺口,饿殍遍野,他们出点血,天经地义。”
他抬眼看向胤祥,“关键是,怎么捐。”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韩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四爷,十三爷,陈大夫求见。”
“进。”
陈大夫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药味。他躬身行礼:“两位爷,安主事的药里少了一味。”
胤祥神色一凛:“哪一味?”
“七叶莲。”陈大夫压低声音,“解毒必用的。臣下午去药铺抓药,掌柜的说,扬州城里的七叶莲,昨天被人全买走了。”
屋里静了一瞬。胤禛和胤祥对视一眼。
“哪家药铺?”胤禛问。
“回春堂、仁济堂、百草轩……全城的药铺都问遍了,都没有。”陈大夫额上见汗,“臣用别的药暂代,但效力差得多。若三日內找不到七叶莲,安主事的毒恐怕……”
“知道了。”胤禛打断他,“你先用别的药顶着。这事不要对外说,尤其别让林大人知道。”
陈大夫应声退下。门关上后,胤祥一拳捶在桌上:“他们这是要断安比槐的生路!”
“不是断生路。”胤禛神色冷下来,“是试探。”
“试探?”
“试探我们到底在不在乎安比槐的命。”胤禛走到窗边,夜色里驿站灯火零星,“若我们在乎,就会动用人手去找药。这样一来,我们有多少人、往哪查,他们就知道了。”
他转回身,“若我们不在乎,安比槐死了,案子也就断了。”
胤祥深吸口气:“那现在怎么办?”
“找药。”胤禛说得干脆,“但不能用我们的人。”
“那用谁?”
胤禛没答。他走到门边,朝外吩咐:“韩承,去请林大人过来。就说安主事服药后有些不适,请他来看看。”
脚步声远去。胤祥皱眉:“四哥,你这是……”
“药的事,让林如海知道。”胤禛重新坐下,“他比我们急。他找药,名正言顺。而且……”他顿了顿,“我也想知道,林如海在扬州,到底有多少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