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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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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掰着手指头数小青还有几天回来的当口,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夏末秋初,一场滂沱大雨带来了沁人的凉意。这天一大早,我正睡得昏天暗地,却被门口一阵嘈杂声吵醒。揉着眼睛推门一看,竟是舒岸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亲兵等在雨里。
“人君要见我?”
“嗯,上来吧,照夜。”舒岸也不多客套,直接伸手将我拉上马背,一抖缰绳便朝着宫门方向驰去。雨丝迎面扑来,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忽然笑道,“你该不会是还没洗脸吧?”
“事儿出突然,我美梦才做了一半呢。”我嘟囔着,顺手接了点儿雨水在脸上抹了抹,“凑合一下,别嫌弃。”
舒岸闻言大笑,“无妨!我哥哥为人随和,不拘这些小节,你不用担心失礼。”
清晨的皇宫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寂静,除了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便只有雨打琉璃瓦的淅沥声。踏入棠梨宫,一股混合着名贵沉香与雨天潮气的朦胧氛围扑面而来。鎏金兽炉中吐出的袅袅青烟,在湿润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沉重。重重纱幔随风无声起伏,如同一道道柔软的屏障。
我低着头,紧跟舒岸,脚下光滑的金砖几乎映出人影。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幔,我们终于在內殿最深处停步。只见一个身着常服的男子正背对我们,临窗而立,专注地逗弄着笼中一只羽毛灰暗的鸟儿,指尖轻点鸟笼,低声絮语。
他便是人君舒仲。虽年逾六十,容貌却因仙界的馈赠而停留在盛年。身为凡人君王,虽寿数不及真仙,却也远超寻常百姓。
我依礼参拜,舒仲却亲自伸手将我扶起,脸上是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不必多礼。早就听闻你,今日才得见,果然……”他话语微顿,意味深长地端详着我。
我有些困惑地看向舒岸,他只是点点头道,“哥,确实像棠梨吧。”
舒仲又仔细看了我一眼,颔首道,“眉眼间,确有三分神似。”
“何止三分,起码八分!”舒岸抢白。
舒仲瞥了弟弟一眼,神色间略带无奈,转而继续去逗那只符光鹊。
“我真的不是,”我赶紧解释,“我叫照夜,是阿爹在镜子山下的小苹村把我养大的。”
“我知道,”舒岸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私下问过青莲兄了……抱歉,哥哥听闻后,也十分好奇,所以……”
即便心里有意见,那也不能当着人君的面发牢骚,他可是人界的皇帝。我擦擦下巴上的雨水,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君上召见可有要事?”
舒仲这才放下手中的银勺,转过身,神色端正了些,“确有一件要事相商,稍等片刻。”
我正襟危坐,小口喝着宫人奉上的茶,心下忐忑。不多时,见宋莹姗姗而来。她并未寒暄,直接挥手布下一道隔音仙障,开门见山道,“皇宫四周虽有禁仙锥,但仍需以防万一,谨慎为上。”
“君上,我虽已位列仙班,但终究出身凡人,人界安危始终牵挂于心。”宋莹语气沉静,“正因如此,我才劝您早作打算。据我在仙宫所闻,仙帝并无增援之意,反而打算命铁棘仙人撤去屏障。一旦玉山失守,怪物长驱直入,人界必须提前筹谋。”
“哥!我早就说过仙界不可尽信!玉山当时是何等惨状,我最清楚不过!”舒岸情绪有些激动。
“此时与仙界公然决裂绝非上策,至少需待大典之后再从长计议。”舒仲负手在我们面前踱步,眉峰紧锁,“但人界也确实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青莲推举了最合适的人选,而她与舒将军又交情匪浅,”宋莹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照夜,恐怕要劳烦你往映山都走一趟,务必办妥熠石之事。”
我这才恍然,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随着舒仲的叙述,一层深重的忧虑漫上心头。因人界态度不明,原本稳定供应玉山的熠石已然中断。缺乏熠石,前线将士对抗怪物便将付出惨重代价,而仙界援军却杳无音信。人界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舒岸先前从不愁行那里得知魔皇曾重金求购我的静心养胃丹,知我与魔皇钩星有旧,便向兄长提议,由我暗中前往魔界采购熠石以备不时之需。舒仲则委托宋莹以符光鹊千里传讯,向穆青求证此事,这才有了穆青传回“照夜可往”的回应。
“哥哥,萤火仙人,请容我私下与照夜一谈。”
棠梨宫曾是先皇后棠梨的旧居,宫苑深处仍植着数排她最爱的秋海棠。时值深秋,连绵冷雨已将枝头残花打落殆尽,唯有暗沉枝桠在雨中静默伫立。碎红狼藉地浸在积水中,被豆大的雨点敲打得不断颤动。噼啪雨声密集如鼓点,将四周笼罩得仿佛与世隔绝。
身侧的高大男子执一柄青竹油纸伞,几乎将整个伞面都倾向我。雨水早已浸透他另一侧的肩头,深色衣料紧贴出挺拔而孤直的线条。他微蹙着眉,薄唇紧抿,素来沉静的眸中沉淀着难以化开的凝重,恍若肩负千钧。
“抱歉,未能事先向你言明。”
“你没有说实话舒岸。”我此刻有些愤怒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试图擒住他闪躲的目光,“你从一开始就对仙界极其不信任,究竟是何原因?”
“我不能说,照夜……我不能。”舒岸艰难地合了合眼,喉结滚动,“我只知人界此劫前所未有,纵使是既定天命,我也想要抗争。但有些事……我此刻无法坦言。”
“说实话,舒岸,”我余光扫过不远处的宋莹,心下惴惴,“我也难以全然信任仙人,包括宋莹——即便她曾与青莲交好。何况她此前还说过那样的话……”
“萤火仙人解释过,当时有百目法眼监视,她不得不言不由衷。”
察觉宋莹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掠过,我借舒岸的身形遮挡,压低声音,“你莫非真以为修仙之人便已超脱凡俗?他们同样精通阴谋算计。萤火仙人饲养着一种以仙力为食的莹虫,可用于定点传讯。她若真要联系小青,绝不会动用符光鹊——他们从来不用这种方式联络。”
“……”
舒岸瞳孔微震,下意识便要回头,我一把攥住他的前襟,示意他切勿声张。“听着,我虽不知他们究竟有何图谋,但我认同她的部分判断,也赞同人君尽快备战的决定。我与小青有约在先,只做我们认为正确之事,不问立场,不计得失。所以,这一趟,我愿意去。我会尽力说服魔皇,为人界争取一线生机。”
男子眼圈蓦地泛红,他深吸一口气,重重握住我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你与青莲的恩义,人界永志不忘。我舒岸在此立誓,君倾赤忱肝胆照,吾必以七尺山河酬!”
我笑了笑,说道,“等眼下的事告一段落,我和小青来找你喝酒。那时,我想听你亲口说出那个秘密,可好?”
舒岸用力眨了眨有些发红的眼睛,唇角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好,一言为定。”
“那我准备出发了。可以的话,请为我准备万界门,也好节省些时间。”
“好!”
得知我要前往映山都,饭饱饱连忙塞给我一小包丹药,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请魔皇试用。我瞅了一眼,除了美体丹,竟还有不少别家炼制的丹药。我将它们一股脑儿塞进包袱,心想反正钩星是个冤大头,再宰他一刀也不是不行。不知为何,一想起这个臭脸王我竟然有点小期待,出发前,我甚至和尾巴打了个赌——我赌这个小气的男人此番必定又要敲诈我几十年仙力。尾巴却悠悠然表示,比起仙力,钩星或许更想重温一次与我“共鸣”的滋味。
等待万界门开启的过程颇为枯燥。身处扭曲变幻的空间通道中,四周空无一物,我只能与尾巴闲聊打发时间。我问他,“共鸣究竟是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呀,仙力交融,便是共鸣。”
“我虽未正式修行,可也参加过试仙考核,基础道理还是懂的。通常情况下,仙力相互碰撞只会导致湮灭,怎么可能交融?”
“确实,湮灭是常态,交融实属异数。更何况,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个体体内的仙力极少会主动让渡给外人。”
“照这么说,当初钩星能与我共鸣成功,其实是你妥协了,是你将力量借给了他?”
尾巴在我指尖流转,幻化成各种形状,甚至模拟起积云成雨的过程。滴滴答答的光点落下,又融汇进光团之中,那柔和的光芒无论何时看去,都令人心生宁静。
“对啊,我不讨厌他,甚至……有点喜欢。”
“你不能喜欢他!你只能喜欢小青。考虑一下我的主观意志好不好?”我有些气恼地拍散那团光云。
尾巴便懒洋洋地搭上我的肩头,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当然最喜欢青莲,但也喜欢舒岸呀。”
“你不能这样滥情,就不能只喜欢一个人嘛。”
尾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幻化出一朵光晕凝结的小花,在我胸前轻轻摆动,“胡说,我可是这三界之中最专一的尾巴,绝不吹牛。”
今早起得早,倦意渐渐袭来。我枕着尾巴柔软的光晕,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直至抵达目的地才悠悠转醒。
刃柱城。数年前那场骇人的劫难几乎将这里夷为平地。然而此刻,望着眼前这座比往昔更加繁华喧嚣的边城,我不由得心生恍惚。也许这就是凡人的力量吧,只要一息尚存便可再度起身应战重铸荣光,永不服输。我漫步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听着两旁店铺伙计卖力的吆喝,看着形形色色的种族摩肩接踵,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
原以为前往映山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直到站在渡口,我才真切体会到何为“一票难求”。前往魔界的船票极为紧俏,只因那长烬海不仅风高浪急,更有凶悍的烛兽巡游守卫,唯有依循特定航线方能安全通行。码头上,船夫们的闲聊飘入耳中,说起前几日有人试图偷渡,航至海中央时,连人带船被巡游的烛兽一口吞噬,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这下我可犯了难。此番出行未曾带上枞,否则振翅飞越或许也是个办法。一旁的船老大瞧见我踌躇的模样,咧嘴笑道,“姑娘,别打那飞过去的主意了。那烛兽吐出的水弹能射百尺之高,天上飞的也难逃它的口腹。老老实实买票排队,才是正道。”
没办法,我掏钱买了高价加急票,船老大乐呵呵地收了钱,让我留下姓名住址,约定启航前自会派人来通知。
回到客栈休息片刻,我想着去找谷阿翁碰碰运气。凭着数年前的记忆找到他那处小窝点,却只见门窗朽坏,院落空无一人,空荡的院子里苔藓丛生。
转而信步走到贤君祠堂,这里倒是修缮一新,前来祭拜的百姓络绎不绝。我也恭敬地进去奉上一炷香。肃穆的石像隐约能看出与振岳爷爷有几分神似——这位备受敬仰的贤君,正是他的亲兄弟,舒岸与舒仲的祖父。当年正是他挺身而出调停仙魔纷争,并以非凡魄力开放边市,收容魔界难民,允他们在人界安居。
直至今日,过往的魔族仍会前来祭拜,感念他的仁德。
贤君名讳似乎正是“舒贤”,百姓们敬称他为贤君,倒也恰如其分。
绕至祠堂后方,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当年那个名叫真真的魔娃,便是从此处引诱我们进入了瘴母兽的地下巢穴。鬼使神差地,我在没过膝盖的草丛里摸索了半天,竟真的发现了一块隐藏极好的木板盖。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悄声问尾巴下面会不会还藏着怪物。尾巴似乎正在酣睡,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好奇的话,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正欲用力掀开盖板,一股陈腐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还未及细看,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在贤君祠行窃!”
立刻有两名男子冲上前来扭住我的胳膊。其中一人愤愤道,“就是她!一进门就鬼鬼祟祟的,原来是盯上了咱们储存在地窖里的过冬粮食和干肉!”
“误会!天大的误会!我、我并不知道那是你们的地窖——”
“少废话!送官究办!”
不由分说,我被扭送到了衙门。两名衙役嘟囔着将我扔进大牢。坐在臭气熏天、狭窄逼仄的牢房里,我又气又恼,抓起藏有尾巴的瓶子用力摇晃。正在酣睡的尾巴被晃得翻滚了好几圈,总算醒了,探出脑袋嗅了嗅周遭空气,立刻嫌恶地缩了回去,死死扒住瓶壁,任我再怎么摇晃也不肯出来。
正当我跟瓶子较劲时,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骤然开口,吓了我一大跳。
“喂,小疯子,你自言自语什么呢?怪吓人的。”
“你才吓人!”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蓬乱的头发几乎完全遮住了那女人的脸,只能隐约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尽管满脸污垢,衣衫褴褛,却依旧难掩她原本秀丽的五官轮廓。
“你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她问。
“我不小心打开了别人家的地窖门。”
那蓬头垢面的女子闻言哈哈大笑,从黑暗的角落里向我挪近了两步,“都说刃柱城贼娃子多,果不其然!”
“我不是贼!真的只是个误会!”见她似乎没有恶意,我也打量起她来,“那你呢?为什么被抓进来?”
她揉了揉鼻子,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哀鸣。“我肚子饿,想‘借’两个馒头尝尝鲜。”
“……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吗?你是……乞丐?”
女子懊恼地按了按不争气的肚子,顺着墙壁滑坐下来,抱着膝盖,声音里带着几分倔强,“我才不是乞丐。我的钱袋被人摸去了,这才……”
原来这名女子名叫环琛,初次从映山都坐船来到刃柱城,不料在船上就被窃走了钱袋。上岸后身无分文,饿得两眼发昏,第二次试图拿馒头时当场被抓,这才被关进了大牢。她已被囚禁三天,粒米未进,几乎快要饿出幻觉,方才见我对着个小瓶子又跳又骂,还以为我是疯子。
互通姓名之后,我与这个没什么心机的姑娘攀谈起来。看得出来,环琛涉世未深,此次是她第一次离家远行,只因向往人界风光而来,谁知旅途尚未开始,便已狼狈收场。
待到次日,一个牢头将我提去问话,言语间暗示我若肯花点“小钱”,便可大事化小,也省得他们再多管一顿牢饭。无奈之下,我只好自掏腰包自证“清白”,顺便又花了两百个馒头钱,将奄奄一息的环琛也一并赎了出来——再关下去,只怕她真要饿得啃墙皮了。
这番举动让环琛对我的好感瞬间升至顶点。她立刻“姐姐”长、“姐姐”短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便一同回了客栈,打算好好梳洗一番,祛除牢里的晦气。
热腾腾的浴池水汽氤氲,温暖的水流洗去一身疲惫与污浊,也洗出了环琛的本来面目。